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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


  可是雾季加着天阴,日子越发的短。这里电线断了,又没有一盏街灯,只是五点多钟,已黑得看不见走路。左右邻居,有的亮着灯笼挂在树上,有的亮着瓦质的油壶灯,系在长铁柄上,插在土墙缝里,有的将萝卜作墩子,插上一枝土蜡烛,放在地面,都纷纷抢着整理东西。离这里不远,便是几百级坡子,爬到大街上去的。黑暗中,看不到坡与悬岩,但见若干点火光,在暗空里上下摇动,可想附近邻居们也正在搬东西走。

  亚雄只管把动用家具陆继向破屋子外搬出,却未曾想到晚上搬东西走动的一层困难。这时,亚男的那些女友都走了,她见全家人一晚都不曾吃饭,便将破屋子里掏出来的白铁壶,在小茶馆里买了一壶开水来,另外又将旧报纸包了二三十个冷烧饼带回,一齐放到抢搬出来的一把木椅上。然后提了一只白纸圆灯笼,向自己家人团坐的所在,都照了一照,见大家分坐在铺盖卷或箱子上,因道:“现在什么东西也不能搬出来了,妈和爸爸,先吃一点烧饼,就去住小客店吧。这里的东西,只好由我和大哥看守着。天色漆黑,就是多出钱也找不到搬夫了。”

  亚雄在篮子里摸出一只缺口饭碗来,筛了开水,站着喝,因道:“你一个姑娘家,怎好在露天里过夜?你们都去住小客店吧,有我一个人在这里看守着就够了。”

  大奶奶在黑暗里道:“那也只好这样。不过我劝你把那件破灰布棉衣穿上,穿寒酸点,也没有什么人看见。”

  亚雄道:“这个我知道,你也吃两个烧饼,晚上孩子没奶吃,也要吵的不得了。”说着,把那破饭碗递给大奶奶。于是亚男提着那只灯笼在手上,照着大家悄悄的吃烧饼,喝开水。

  这在这时,有人叫道:“不好了,下雨了。”

  那雨点声,随了这吆喝,的笃的笃打得地面直响。在这灾区的邻居,正还不少,立刻大人咒骂声,小孩啼哭声,东西移动声,闹成一片。老太爷在黑暗里没有主意,百忙里摸了一条被单,从头上向下披着,因跺脚道:“这怎么办!这怎么办!”

  亚雄道:“据我看来,你两位老人家,还是带着小孩子先走,趁石头坡子还没有泥浆,赶快上坡。不然雨下大了,坡子上有几处滑极了,这黑夜里爬不上去。”

  老太爷道:“我们走了,你怎样呢?”

  亚雄道:“我有办法,至少我也可以打一把雨伞,在雨里站一夜。亚男,快点,快点,雨下大了,快引他们走吧!”

  亚男道:“大家跟我走吧!”

  老太太道:“我们走了,让亚雄一个人在这里淋雨吗?”

  亚雄见那灯光闪照着雨丝,是一条条的黑影,像竹帘子般罩在人身上,便跺着脚道:“大家为什么还不走?再不走,就真要爬都爬不上坡了!”

  正在这时,大奶奶抱着的那个孩子,被雨淋的哇一声哭了起来。老太爷虽然疼爱儿子,却知道小孙子更不能淋雨,便道:“好,好!我先送着你们走,回头再来。”

  于是接过亚男手上的灯笼,就向上坡的路上走。亚男一只手提了口小箱子,一只手挽住了母亲的左臂,紧跟了这灯笼。

  百忙中谁也没想到这灯笼是纸做的,大雨里淋着,把纸湿透了,益发的不经事。老太爷又忙着要早些达到目的地,步子走得沉着些,灯笼晃荡了两下,突然熄了。大家只“哦哟”了一声,眼前猛可的乌黑起来。这个坡子两面,全是空地,没有人家的灯光,街灯又遥远地在半天里的坡上,看去好像是星点。这里黑得伸出手去,几乎看不清五指。

  在这步步上坡的地方,根本就不能不看着走,雨水在坡上一冲,石级上已浮起一层泥浆。大家穿的是薄皮底便鞋,但听到脚下践踏了唧唧喳喳的响,随时可能跌倒,谁又没有打雨伞,戴雨帽,雨丝尽管在身上注射着,雨点打在脸上,阵阵冰凉,水由颈脖子上淋到胸前去,却也不容停留。老太太既害怕,心里又焦急,更吃不了这样的苦,一阵心酸,眼泪便纷纷滚下来。在这黑暗中,自然谁也看不见谁。这里是三分之一的坡路中间,抬头看看坡上,灯光相距甚远,大家在雨丝下淋着,一寸路走不得,也没有人理会老太太在哭。

  正在万分无奈中,坡下有两丛灯火拥上来,也是逃难的邻居,肩上扛了铺盖卷,手里打着灯笼,挨身过去。区家一家人如在大海中遇到了宝筏,哪肯放过,立刻跟了灯火走。其中有个人说:“天也和敌人一样残暴,把我们灾民都变成鱼了!”

  这句话倒引起老太爷另一种感想:同一疏散,这个时候西门博士却在河南馆子里吃瓦块鱼呢!

  §第六章 一餐之间

  区家几个人在雨淋中随了人家这一丛灯火走,既走不动,又怕走远了会离开人家的灯火,只好狠命的爬坡子。到了坡子半中间,有截平地,左右有几家木板支架的小店面,其中有爿小茶馆,半掩着门,里面露出灯光来。区老太爷道:“不必冒着雨走了,我们在茶馆子里躲躲雨吧!”说着,放弃了那有火的行人,向茶馆里走。

  区老太太巴不得这一声,首先进了屋檐下。这茶馆小得很,平常是把三张桌子放在门外平地上卖座。这时把桌凳都搬进屋子来,因之桌面上倒竖着桌子,前面一排三副座头,都不能安身。大家也不问店内是否卖茶,一直走了进去。脚上的泥,身上的水,把假楼的地板,倒淋湿了一片。屋梁上悬着一盏三个灯头的菜油灯,照见屋角落里坐着一个汉子,口里衔了旱烟袋,先是瞪了大眼望着,后来等大家走到里面来了,才起身摆了一只手道:“不卖茶了。”

  区老太爷道:我晓得你们不卖茶了,我们是坡子底下被炸的难民。露天里站不住脚,到这里躲一躲雨。平日我们也常到这里吃茶,刘老板就不认得我了吗?灯下另坐了一个女人,两手捧了一只线袜子在补底,听了这话,便点点头道:“歇一下儿嘛,歇一下儿嘛!”

  区老太爷走到屋里,又伸头到屋檐下去看了一看,皱了眉回来,向大家道:“这样子,雨是不会就停,我们大家身上都打湿了,必须找个安身的地方,弄点火来烘烘衣服才好。”

  那茶馆老板衔着旱烟袋,走近前来,对他们看了一遍,向门外指着道:“再上一段坡子,那里有一座卖面的棚棚,是你们下江人,你到那里去想想法子吧!”

  区老爷对他这个善意的建议,还没有答应,却听得前排桌子角里有人插嘴道:“别个要能走的话,他不会上坡去找旅馆,为啥到棚子里去?”

  老太爷回头看时,原来是那桌子倒竖过来的桌腿,挡住了灯光,那里正有一个人躺在长板凳上呢。这时,那人坐起来了,看上去是个苦力模样,旧蓝布短袄,用带子拦腰一系,头上扎了一道白布圈子,脸上黄瘦得像个病人,也没有怎么介意。那人倒先失惊道:“呀!原来是区家老太爷,你受惊了!我知道你公馆炸了,下去看了一趟,没有看到人,想是你们走了,朗格这时候冒了雨跳?”

  老太爷听他说出这串话,好像是熟人,却又不怎么认得。及至他走近,灯光照得更清楚点,这才想起来了,便是自己曾在宗保长面前替他讲过情的杨老幺。因问道:“你病好了?”

  他道:“得了老太爷那两块钱,买了几粒丸药吞,今天摆子没有来。五哥,这就是我告诉你的那个区老太爷,真是好人!”

  那茶店老板听了这话,两手捧了水烟袋,向区老太爷拱拱手道:“这杨老板是我们老幺,昨天多谢老太爷救了他一命。”

  区老太爷上了岁数,多少知道社会上一点情形,在他们一个叫“五哥”,一个叫“老幺”之下,已了解他们的关系,因道:“那也值不得挂齿。我们也不过一时看着不平,帮个小穷忙而已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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