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远书城 > 张恨水 > 魍魉世界 | 上页 下页


  区老太爷将旱烟袋嘴子点着亚男道:“你猜的是适得其反。西门先生正是赞成你三哥改行呢!而且西门先生自己就为了要改行,才用了三个轿夫,昼夜抬着自己跑。”

  亚男听了这话,自是有点惊讶,可又不便反诘西门德,于是坐在方凳子上,互扭着两只腿,只管摇撼,眼望他摇头笑道:“不像是真的吧?”

  西门德正好只吃得剩了一口饭,于是连饭带水齐向口里倒去,好像是很忙的样子,没有工夫谈话。这样,他有了一两分钟的时间,把饭吃下去之后,才向亚男笑道:“大小姐,我们是近邻,生活环境,彼此都知道。在会上,我的话不能不那样说。至于令尊和我谈的事,那是私话。既是私话,我就不能打官话来答复了。”

  区老太爷将手一拍大腿,笑道:这就对了。在会场上说的话,哪里句句都可以到会场外来实行?亚男听到这些话,好像受了很大的侮辱,脸涨得通红,向她父亲道:“你老人家还是仔细考量一下的好。三哥若是当了汽车司机,第一个受打击的,还是他自己。朱小姐的性格我是知道的。知道了这事,必定要痛哭一场,甚至和三哥解除婚约,也未知。”

  西门德已经把开水淘饭倒了三碗下肚。进屋里去擦脸,他隔了屋子问道:“所谓朱小姐”是令兄的爱人了。这个人应该是有知识的女子。她以为司机的地位,比中学教员的地位低吗?亚男向屋里笑道:“西门先生对于某一部分妇女的心理,应该知道得比她们自己还多。这还用得着问吗?”说到这里,那个刘嫂来收堂屋桌上的碗。亚男便操着川语向她笑道:“刘嫂,你屋里老板是做啥子的?”

  刘嫂透着难为情,把头低下去,叹口气道:“不要提起。”

  区老太爷道:“这当然用不着问。她老板若是收入还可以,她又何必出来帮人家?”

  刘嫂已经走出堂屋门去了,听到这话,却回过头来道:“他倒是可以赚石把米一个月。”

  亚男哼了一声道:“能赚石把米的人,还不能养活你吗?”

  刘嫂道:“他自己就要用一大半,剩下几个小钱做点啥子?”说着,她下楼去了。亚男摇摇头道:“这里面有秘密,石把米的钱一个月,比我们兄妹挣的多之又多了。是个什么职业,还不能养活妻子呢?”

  西门德手指里夹了一支土雪茄,笑着出来,摇手道:“没有秘密,她丈夫是拉黄包车的。本来他每天所入,应该能养活家口。可是中国的车夫轿夫,根本是一种人力的出卖,就我所知,刘嫂的丈夫是拉近郊生意的,或者拉一天,休息一天,或者拉半天,休息半天。到了休息的时候,茶酒馆里一坐,四两大曲,一碗回锅肉,这不算的耗费,高兴,晚上还到茶馆里去听说书的说一段《施公案》。这种生活方式,怎么养得起家口?在他自己呢,总算出卖力气,一天工作也好,半天工作也好,似乎没有白吃。可是他所出的力气,只是为另一种人代步,对于国家社会生产,毫无补益呵!这话说出题外去了。刘嫂之不能不出来帮人家,这答案可以明白了。”

  亚男笑道:“同时,她也代答了另一个问题,就是妇女们对于丈夫职业的高低,比收入多少更要重视些。假如刘嫂的丈夫是个中小学教职员,尽管收入少,她一定也自负的说,你不要看我帮人家,我丈夫还是个先生呢?”

  西门德笑道:“事实不尽然。假如她丈夫是位教书先生,他就为了那长衫身份的顾虑,不出来佣工了。纵然出来佣工,她也不会说出丈夫是教书先生。你没有听说过这个故事吗?有一位小公务员,白天到机关里去办公,天黑回家,把制服一脱,就在电灯所照不到的马路上拉车。这种人自然可予以同情,可是他那长衫观念,依然在作崇。既然是拉车了,为什么白天不能拉?他以为晚上拉车,是饱肚子,白天作公务员,是保留面子;用两重身份出现,可以说小小的名利双收。其实瞒着人卖苦力,白天在机关里暗想,自己是个车夫,晚上拉车,又暗想自己是个芝麻大的官,二十四小时吃苦,还是鬼鬼祟祟,内心更为痛苦。干脆拉车就拉车,工作时间拉长,多挣几个钱,心里也痛快。这年头,身份能作什么?亚男笑道:“怪不得西门先生,要不教书另找出路了。可是在你的文章上,在你的演讲词上,并没有变更向来的主张。”

  西门德将右手依然夹着那截雪茄,左手抬起来搔着头发皮,微笑道:“若是我的主张,要那样公开的表示变更,我的发财机会,就相距不远了。”

  亚男是反对三哥变更工作的。听西门德的话,显然是以发财为目的,其他在所不问。这话就不便向下说,微笑着默然坐了,打算找个机会下楼去。

  就在这时,听到楼梯板上一阵皮鞋声,抬头看时,正是区老太爷第二个儿子亚英回来了。他没有戴着帽子,头发梳得溜光,一套浅灰色的西服,穿得笔挺。西门德看到,站起来和他握了一握手,笑道:“亚英兄,一个星期没有回来了。”

  亚英笑道:“所里太忙,实在分不开身来。博士也忙?说着在对面椅子坐下。西门德吸着土雪茄,摇摇头坐着,因道:我这个忙是瞎忙,忙不到一个大铜板。”

  亚英两手提了提西装裤脚管,然后伸了脚,叹口气道:“谁又不是忙得没一个铜板?西门德道。我正有一句话要问你。现在有几个走运的医生,每天收入几千元,你老哥既是替人家帮忙,打个一折,每天也该有几百元收入,何以也和我们这穷措大一样,总是叫穷?”

  亚英道:“博士所看到的是走运的医生,却没有看到倒霉的医生,更没有看到替医生作助手的倒霉蛋。”

  亚男将手指了他,从中插嘴道:“怎么没有看见?这不就是!”

  大家都随了这一指,哈哈大笑。

  区老太爷道:“今天怎么回来得这样晚,没有等你吃饭了。”

  亚英摇了摇头道:“我不等汽车,早到家两小时了。站在汽车站上,等一车,又过一车,不是客满不停,就是挤不上去。后来索性车子不来了,候车的人走的走,改坐黄包车的坐黄包车,站上只剩了我一个人。又等二十分钟之久,还是没有车子来,不等了,开步向前走。巧啦,不到二三十步路,很漂亮的一辆公共汽车来了,而且车子上空荡荡,并没有人。可是我要转回去赶上车子,又来不及,终于一步步走回来了。”

  西门德道:“你若是抄小路坐轿子回来,到家也很快的。”

  亚英两手抖了西服领子,笑道:你不要看我西装穿得漂亮,在口装里能掏出两元法币来,那就是你的。有钱坐轿子,我也不会和自己客气。在山城里,你若看到穿西装的朋友,以为就是有钱的人,那是一种错误。西门博士,你根据心理学,研究研究,为什么市面上西服一套,值穷汉一年的粮食,而穿西装的人,身上会掏不出一个铜板来?西门德吸了两口雪茄烟,笑道:“这个问题,容易解答。因为西服是旧有的,而口袋里掏不出一个铜板来,却是现在的事。”

  亚英笑道:“先生,这还是表面上的观察。请问既是西服很值钱,为什么不把西服变卖了,改做别的衣服?”

  西门德笑道:“这又成问题吗?谁不爱漂亮呢?亚英摇摇头道:不是。”说着两手又抖着自己的衣服,笑道:“我到现在,无论什么地方去找朋友,从不怯场,那全仗了它,这是一。我不断托人介绍工作,也全仗它,这是二。有时候我们东方大夫,有什么宴会,分不开身来,派我去当代表,也为的是有它,这是三。第四,在外面跑马路,免遭许多无味的白眼,也为的是有它。这原因就多了!有道是有力使力,无力使智,现在改了,应当是有实学混实学,无实学混西装。老实说,现在社会上不穿套西装,有许多地方混不出去,尤其是终日在外交际的人,非西装不可。所以我穿西装,决非爱漂亮,你想,人到了终日打米算盘的时候,还要的什么漂亮呢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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