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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七


  §第二十二回 郊外藏踪激昂发奋 关东浪迹沦落相逢

  原来那个智通和尚,在大除夕之夜,想着时间是不问僧俗,也一人过起年来,不料到半夜,他就圆寂了。惜时走到和尚屋子里,只见他斜躺在炕上,紧闭着双目,两边弯的眉毛,将大半边眼睛都罩住了,脸上不是酒醉的红色。却是惨淡的紫色,不但是脸上紫了,一只手斜压在胸口,也一样地紫了。炕上有一只大海碗,碗里有一大块肉骨头,和鸡脚鸡翅膀,一把酒壶,和一双筷子,都在和尚身边,惜时先还以为和尚醉了,近前一看,他的颜色不对,再一摸他的手其冷如铁,这才明白和尚是醉饱之余,已经涅槃了。

  自己是跟和尚同处一庙。如今和尚出了事,绝不能置之不理,可是昨日还好好地,大吃大喝,今天突然死了,恐怕也会受地方上人民的责难。因之站在屋子门边发呆,对了炕上这个和尚死尸,没个做道理处。自己一人,发了许久的呆。忽然掉转身,向颐和园街上跑来,首先就找着孟排长,报告这件事。未免要负一些责任,请孟排长和他做主,孟排长一口答应,这不算回事,亲自陪着他,往警区报告。一个老庙里,死了一个老和尚,本来算不得一回事,但是黄惜时巴巴地将孟排长一路找来,分明是找他保镖,这倒很有可疑,若不是他做亏心事,为什么要军人跟着一齐来报告呢?当时有了军人同来,也不敢怎样难为他,只是心里将黄惜时三个字记着,通知了地方上的村正,将老和尚收埋了事,庙宇暂行封闭。俟觅得僧人住持,再行开庙。

  如此一来,黄惜时又不能在这庙里落脚了,所幸这街上两家茶馆,自己是很熟的,托了孟排长出面,和长春轩茶馆掌柜的商量,替他们店里记着来往账,不支工钱,也不吃伙食,就是白天用些茶水,晚上容他在暖炕上睡觉。这家掌柜的佟在田,是个谨小慎微的人,还有些不愿意。惜时言明了,只要度过一时,待天气暖和,就离开颐和园,要另找出路,这才答应了。

  黄惜时自己,终日和一班无知识的有闲阶级厮混着,志气颓唐得厉害,因为穿西服皮鞋,和下等社会的人在一处,不但人家看了要笑话,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合调,所以将全身西服,完全卖去,买了一件灰布棉袍在毛绳褂子上罩着,这件毛绳褂子,既是细小得束缚在身上,那件棉袍子,又是大个儿穿的。套在衣服上,来免晃荡着不适合身体。头发长得有两寸来长,干燥燥地,蓬松着像顶毛毡帽一样,而且头上沾着许多干灰,非常之难看。他脚上拖了一双大棉鞋,走起路来,踢踏作响,在形容上至少是大了十几岁年纪。

  这茶馆里是每日下午两点以后才开始说书的,在未说书以前,没有事干,也没有人来和惜时说话,他只笼了两只袖子,伏在那长板桌子上打瞌睡。这吃饭的问题,却幸他会写信的这个名声,已经传扬开去,这西苑的兵士,没有人不知道长春轩有一个会写信的先生,不断地来找着他写信。写一封信,就送他四五十个铜子。有时三四天写一封信,有时一天能写六七封信,取长补短,每个星期,总有十封信可写,大概有一元以上的收入,这不必吃什么好东西,大概一日两餐,总可以将肚皮混饱。

  光阴易过,不觉又是国历四月天气,北方虽然春迟,这个时候,也就杨柳垂条,桃花放蕊,东风吹到人的脸上,已经觉得不冷。茶馆子里的格子窗户,一齐都卸除了,敞着大铺面,春风满座。人在铺子里喝茶,望着对面颐和园里的万寿山,层层的宫殿。在绿树叶中,自然人事,两得其妙。

  惜时虽然是终日与慵保为伍,不过是不捧书本子,至于他心里原来的,聪明,当然还不曾闭塞。这时他抬头向外一看,想起自己有言,一到春暖,就离开这颐和园,于今天气已经暖和有一两个月了,还不曾有离开茶馆的打算,就算勉强离开这里,宇宙茫茫,自己却向哪里去投奔?若不离开这里,就这样寄居在茶馆子里,靠写信来混两餐饭吃不成。

  他心里如此想着,人伏在一张长板桌子上,面朝了门外的万寿山,只管发愣,掌柜的佟在田,这天也是闲着无事,泡了一壶上等香片,一手撑在桌子上托住了头,脚架在板凳上,摇撼了膝盖,另一手摸了茶壶盖,也在那里闲着出神,偶然一回头,看到惜时那种样子,便道:“老黄!今日天气很好,你不到园子里逛逛去!你瞧那些城里的学生,成群结队,带了吃喝,老远地还跑了来逛呢!你也是个学生出身的人,怎么不去凑个热闹去?你认识守门的,反正不买票。”

  惜时的头,依然向正面的万寿山望着,冷冷地道:“你以为我还很高兴吗?你想,人家也是青年,念着书,还找个乐子出来散闷散闷,我不但书念不成,现在还落个无容身之地。”

  佟在田走过来,拍了拍他的肩膀道:“你别着急!以前我不让你久住着,是不知你为人,不能不限个时候,免得将来有什么事为难!现在我们相处了这样几个月,我知道你这人是个极安分的人,你在这里,又不搅乱我什么,白天坐半截板凳,晚上睡半边炕,碍着我什么?再说你多少还替我做些事情啦!我好意思轰你吗?”

  佟在田口里说出一个轰字。惜时心里,就够不好过的,不过在他这没有知识的人说出来,已经觉得这是好话,也不能怎样去批驳人家,因之微笑着点点头道:“您说的是,我也很感谢,可是您想我一辈子就这样了事吗?”

  他如此一说,问题就大了。佟在田不能说什么,惜时自己,依然两手伏在桌上,只管向前观望着。半天,忽然听得有人喊道:“这个地方有个小茶馆,就在这里灌一壶罢!”

  惜时低了眼光向铺面前一看,不由魂飞天外,这并不是别人,有七八个女生,站在远处,一个女生,提了两个热水壶走将进来,她穿了短衣襟短袖子的条子黄绸旗衫,手臂上搭了一件蓝色夹大衣,脸上晒得红红的,那正是白行素,所幸她的眼光一直向前,并不朝侧面看来。惜时在这个日子,脱了里面的毛绳衣,外面没套着那件灰布大棉袍,如何可以和旧情人见面,可是要躲也躲不及。赶快将脸向伏在桌上的两只手臂里面一藏,当是睡着了。

  耳边听得有人道:“密斯白真不在乎,怎么到这种茶馆子里面来灌水。”

  却听到白行素道:“这要什么紧!我们要的是开水,又不要他的铺子,水烧开了,都是一样,你们还说到民间去呢!连这样小茶铺子里的开水都不喝吗?别的还能谈吗?喂!伙计!给我们灌两筒子开水要多少钱,”听她那声音,分明是指着自己当伙计,若告诉她说,我不是伙计,纵然脸不朝着她,自己的声音,也许她依然听得出来,因之只装是睡着了,并不答复。

  白行素似乎很有气的样子道:“这个人像死了一样,叫着他老是不理。”

  惜时听说,心想:“你倒骂起我来了,不过骂声是听了。”

  自己依然做不得声,所幸佟在田不曾走开。听了她的声音,和白行素来说话。白行素道:“你们店里的伙计,怎么这种大模大样,人家叫到脸上来,他只管装睡,这样青天白日睡觉的伙计,还能要吗?”

  佟在田道:“小姐!你看错了,他不是我们这里的伙计,您别瞧他这样,人家也是当过大学生来的呢!”

  他说了这话不要紧,却听到大门外哈哈一阵笑声。又有人道:“不止是大学生,应该叫着博士!古书上对于茶馆里的伙计,不是叫着茶博士吗?这个博士,真个用不着出洋,就可以得到手呢!”

  惜时听到那群女学生,这样的羞辱,真恨不得跳了起来,向她们对质两句:你们怎样知道我就不是大学生,我和你们比一比肚子里的墨水!只是白行素站在面前,自己拿什么脸面去见人,只好低了头,依然装睡着。偏是那位佟在田掌柜的,不服女学生说的那句话,答道:“各位小姐哟!别小看了人。他真是个大学生,落难落到这步田地,他的笔下,还真是不错。这西苑的军营里,谁不知道写信的黄惜时。”

  这时,只听到“啪咤”一声,好像一个热水筒摔落在地,接上白行素很重的声音,问了两字,“什么?”

  惜时到了这里,千万也不能再装模糊了,忽然跳了起来,用手袖子挡住了脸,头藏在袖子底下,如一阵风似的,就向外面跑了出去。这一跑足有一里之遥,直把街道都跑完了,站在田陌上,手扶了道旁的一棵小柳树,望了远道的西山,只管出神,眼睛里两眶眼泪水,几乎要抢着流了出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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