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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四


  于是捡过碗碟,倒上一杯热茶来,走到柜上去,领了一张纸条,交到惜时手上,笑道:“我候着。”

  惜时看时,乃是一块五毛钱,在身上掏出两块现洋,当的一声,向桌上一扔,笑道:“你别瞧我穿破大衣,不至于少给你们的小费吧!”

  伙计笑着连连点头道:“您多礼!”

  惜时也不再说什么,哈哈大笑了一声,披上大衣就走了出来。走出大门来,依然不问价钱,坐了车,就回会馆里来。

  这屋子里,除了两只空箱子而外,便是些书本和零碎物件,冷冰冰的屋子里,除列着一副床铺板,这就更显得凄惨。惜时站在屋子中间,将东西都看了一看,不住地微笑。最后将桌上堆的一大叠书,清理了一遍,在书本中找出两张相片,一张是米锦华的,一张是白行素的。他将米锦华的相片,看了许久,向她微点着头道:“我领教了。”

  向字纸篓里一丢。再看那张相片,却是白行素的,他用手掌托了那相片,伸到远处看看,又拿着紧对了面孔看看,叹了一口气道:“事到如今,我也不知道是谁负了谁了?”

  于是放在桌上,且不动她,接着就把字纸篓里的纸片和米锦华的相片,一齐倒进白炉子里去,擦了一根火柴,由炉子眼里向上点着,把所有的字纸全燃烧着了,火头伸出炉子口来,差不多有两三尺高,屋子里当然就有了暖气。惜时坐在一边笑道:“这倒不错,省了买煤的钱了。”

  他烧得高兴起来,索性把桌上的书,整本地向炉子里塞着烧去。也不过一小时,把所有的书本都烧了。自己看看,屋子里还有些换洗的小衣和零碎物件,于是捡捡拢拢,全收到手提箱子里去,白行素的那张相片,随手拿起来犹豫了会儿,也放到小箱子里去。

  那会馆的长班,看到屋子里火光熊熊,倒吓了一跳,赶快跳了进来,看到惜时在烧书,心里才镇定了。便笑道:“我的先生,你怎么在屋子里烧这个。”

  惜时笑道:“我要回南去了,不愿留下这些字纸,这屋子里的东西,我没有带走的,都送给你了,有人到会馆里来打听我,你就说我回南去就是了。”说完了,提了手提箱子,挺着胸脯就走出去了。长班因为得了他许多零碎东西,心里很是感激。跟着后面,送了出来,只见惜时坐上一辆人力车,头也不曾回转过来,就径直地让人拉走了。

  惜时这一走,却是出人意料之外,他并不向东西车站出去,却坐了车子,向那上西山的大道西直门来。这城门口有个长途车站,每日有两道长途汽车通到万寿山去的,惜时就搭了车子,向万寿山来,万寿山乃是颐和园的别名。园门口有一道小街,却也应有尽有,这街向南,有个很大的军营,乃是西苑营房,终年是驻着兵的,往北有一座延寿寺,是个乡村古刹。

  惜时由长途汽车上下来,问明了路径,毫不犹豫地,提了那小提箱,直向这延寿寺来。这寺门口有一片寒林,百十来棵树木,高人云霄,可是树叶子都已落光,在寒风怒号的长空里,摇着光杆子呼呼作响。树是那样高,矮短的红墙,拥着个小庙门,越是觉得这古庙的低小了。那两扇庙门,在半阴半暗的空气里,紧紧地闭着,门外却有几十叟寒鸦站在树枝上呀呀乱叫,走上前,将庙门上的门环,连连敲了几下,里面才出来一个人,将庙门开了。他头上虽然戴着一顶和尚帽,可是他身上穿的衣服,不是那样大袖啷啷当,只是俗家穿的一件大棉袍子。看去大概有五十以上的年纪,瘦削的脸上,长满了斑白的胡茬子,这样子,大概是这里和尚一分子,便向他点了个头,那和尚向他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,见他穿的是一身西服,便道:“你先生是来逛万寿山的吗?这是一座破庙,没有什么可逛的。”

  惜时点头笑道:“破庙要什么紧,破庙才是古迹啦!”

  他口里如此说着,人已提脚跨过了门槛。那和尚看他有必逛之意,拦也是白拦,只得跟着他走了进来。

  惜时走上正面的佛殿,看那佛龛外的幔帐,都变成了灰黄色。这个地方,没有人理会过,也就可想而知。桌上只摆了一套洋铁的五供,却有一大半是长了锈的,其间还有个黑色的香炉,也不知道是瓦质的,还是铁质的。正面佛龛的两边,也有两处配祀的小佛龛,只是泥涂的佛身,都已丹垩剥落。右边观音大士手上拿的净水瓶子,只空了手,左边一尊长胡子的佛像,只剩了耳朵下十来根断的,其余都没有了。这样一个庙,其穷寒可想而知,不用得问了。

  那和尚跟在后面道:“先生!我不冤你吧!这里是什么看的也没有。”

  惜时道:“这庙里就是师傅一个人吗?”

  那和尚合掌道:“阿弥陀佛,先生!你看这庙里还能容多少人?”

  惜时道:“这里还有佛殿吗?”

  和尚道:“后面还有一所佛殿,已经倒了,就剩下两间房,留着我住。”

  惜时想了一想道:“我有件事和老和尚商量,不知道可能答应?”

  那和尚料着一个穿西服的游客,也不会和这破庙里的和尚要求什么,便笑道:“有什么话,你先生请说罢!”

  惜时道:“我老实告诉老师傅,我是一个大学生,只因看破了红尘,想找个地方出家,但是那些大庙里,都富丽堂皇的,不像是出家人修行之所,我立意要找个老庙,在家里我听到人说,有个同学在你这庙出过家,后来转到大庙里去了,当时我听在心里,预备确一天出家,就来拜访,这也是有缘,今天居然来了。”

  老和尚合掌啊哟了一声道:“不错!是有这样一回事,三年多了。那位先生,是个情场中失败的人,他书也不念,就跑到我这里来修行。我告诉他,出家不是一件容易事,请他还去念书,不料他无论如何劝不转,总要出家,在我这里住了半年,倒是真出家了。但是他心里可丢不开,后来一天比一天消瘦,闹成了很重的肺病,我这里没有法子和他治病,他就走了。你先生怎么样,也学他的样吗?”

  惜时道:“我并不是情场失败……一个人要出家,不能说假话,虽然也有一点,但是以前的事了。”

  老和尚和他说着话,一双眼睛,可不住地在他周身上下打量,便道:“你先生既知道出家人,是要说真话的,我也可以很老实地告诉你,一个没有来历的人,我们可不敢收容。”

  惜时道:“这个我也知道,不过在大庙里收容,或者疑心我会拿去什么?像宝刹这样清净,我会拿去什么呢?出家人慈悲为本,何不把我收留了?”

  老和尚对他手上提的小箱子,又看了看,问道:“你就是这一件行李吗?”

  惜时道:“一个人出了家,四大皆空,还要行李做什么?不过我在年轻力壮的时候,绝不能白吃白喝,我身上有四块钱。先交给老师傅买些吃的,晚上我只要有个容身的所在,那就行了。”说着话,就掏出身上所剩的四块大洋一齐交到和尚手上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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