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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一


  惜时说:“哼……”

  锦华拉着他的手,同在床上坐下。笑道:“我现在很后悔,您饶恕我罢!”

  惜时被她拥抱着,心先软了,就是想说她两句,心里想说,口里也说不出来。结果,是让她麻醉了。

  只在这时,房门一声响,拥进十几个人来,把桌上的钞票,一阵乱抢,完全拿了走。惜时跳了起来,要上前去抢,被一个强盗,反手一掌,打得自己向后一倒,出了一身臭汗,两眼漆黑,眼前的东西完全都看不清楚了。这一吓更非同小可,莫非是我双眼睛瞎了,于是竭力将眼睛睁着,打算恢复光明的原状,可是全身只管用力,人动转不得,只管要喊叫,可是口里叫不出来,挣扎了许久,好容易睁开了眼睛,向前面一看,倒有些模糊的白影,却是离着好远,用手摸摸身边,倒很柔软,原来并不倒在地下,却是睡在床上,闭了眼睛定定神,再睁眼向前看,这才看出,那模糊的白影,是院子外屋脊上的雪,天空上有几点星光,在玻璃窗子里,还可以看得出来。这是天色黑了,屋子里没有上灯,所以并非被人家打得如此,身边并没有女子。院子里静悄悄地,也没有什么强盗,分明是自己做了一场梦,梦中中了头奖了。不过人是醒过来了,依然懒得起身,躺在床上,静静地想那桌上叠着钞票的滋味。固然,这是一场梦,可是有一天我真中了奖券,那滋味又何尝不是这样。记得睡觉的时候,奖券是拿在手里的,手捏了一捏,奖券并没有拿着,不由得跳了起来,赶快找奖券,只是这屋子是今天新搬来的,一切家具的位置,都不大熟识,如何可以摸着灯火,所幸炉子里的煤火,依然还抽着火焰。屋子四周,还映射着看得出来。自己立刻跑了出去,和长班讨了一盒火柴来点灯。

  这馆里的长班,以前和惜时见过一面,知道他是黄守义的同宗,后来因他打听黄守义的下落而后,匆匆地就走了,看那样子,好像很懊丧,心里想着,不要这个人就是黄老先生的儿子。这次惜时搬进来了,看他那魂不附体的神气,用钱又一点打算没有,更猜了几层准。于是见着会馆里寄住的先生,就把这事报告一遍。照住馆的章程,本来要先得会馆值年的馆董认可,然而这时会馆里有的是闲房,馆董又因家事,很久不曾到会馆来,所以惜时自行搬进来,并没有人注意到他。这时长班到处报道,不认老子的那个姓黄的来了!他一搬进会馆之后,笼一炉子火,就在床上躺着发愣,原来给他预备了火柴油灯的,可是他坐到黑过了一点多钟,才出来找火点灯,这个人怕有什么毛病。

  黄守义被儿子驱逐这一幕戏,大家都是听够了的,一听黄守义的儿子也来了,大家当是一桩新闻,都要看看他是个什么样子,这时惜时正亮上了灯,会馆里人悄悄地走到窗户边,由壁缝里向里面张望进来,见他一人在屋子里,很是忙碌,时而打开箱子乱翻一阵,时而搬出网篮,将里面的东西,都抖乱起来,时而打开桌子抽屉,时而掀起床上的被褥。看他的样子,很像是在找什么东西。他越急越找,越找也就越乱,网篮已是捡过一次的了,有些东西还不曾捡了进去,这次又再捡一次。这个屋子里,也不过是他一个人和两三件行李,倒弄得乱作一团。

  有两个人起了疑心,立刻找着长班告诉他道:“我看这个姓黄的,多少有些神经病。不要搬过会馆来,就出了乱子,你可以到他屋里去瞧瞧。现时他在屋子里满屋子乱转,看他是在干什么?”

  长班听到这话,就提了一壶凉水,假装和惜时添水,走进他屋子里去。

  惜时正将箱子放在床上,打开了箱盖,自己斜靠了箱子站定,只管低了头傻想,虽是有人进来了,他也不理会,只当不曾看到一般。长班将炉子上那壶盖掀开,用凉水斟了下去,搭讪着向他道:“黄先生!这炉火快不行了,我搬出去和您添上一炉煤吧!”

  惜时依然在那里低头想着,他说的话,似乎听到,又似乎没听到,随便地点点头。

  长班望着他许久,才道:“先生!您丢了什么东西没有找着吗?”

  惜时还是点点头。长班道:“也没有第二个人进来,东西丢不了的。丢了什么呢?我替你找一找吧!”

  惜时这才说话,向他道:“有几张要紧的稿件,现在不见了,找了半天,始终也没有找着。”

  长班道:“那纸有多大一张呢?”

  惜时道:“不多大一张,是信封套套着的。”

  长班道:“那样子小,也许您顺手一揣,揣在袋里了吧?您摸摸看。”

  惜时听说,果然伸手一摸,掏出手来看时,一大束信封捏在手心里,不由得“哎呀”了一声。长班道:“就是这个吧?”

  惜时将信封拿在手上检点了一番,并不少一张奖券,但是不好意思说全找着了,点点头道:“还差一两张,找不着,就算了。”

  长班笑着捧了炉子出去添火,也就不说了。

  这样一来,倒让惜时加倍地难为情。坐着定了定神,反是头晕眼眩起来。箱子网篮,一概都懒于检理,就这样躺下了。到了次日,他走出房来,见会馆里同住的人,都目灼灼地向自己张望,倒有些莫名其妙,而且有两个人在一处的时候,当自己走过他们面前,他们就窃窃私语起来,虽然不知道人家说些什么?可是他们没有好意的批评,那是绝对无疑的了。自己虽然想少出房门,可是住会馆和住公寓不同,会馆里住上几十人,只有一个守门的长班伺候,哪里管得许多,所有饮食起居的事情,差不多完全自己料理。

  在这冬天,第一便是这炉火,自己醒过来之后,在床上便喊着长班,打算学住公寓的时候一样,等茶房送进炉火来以后,屋子里热烘烘地,然后再起床。不料由早上八点钟熬到十点多钟,长班依然不曾进来,只好自己下床,将炉子搬到屋檐下,放下纸片木炭,擦了火柴,把纸点着。那炉口里烧出来的青烟,向人脸上直扑,眼泪水抛沙似的滚了出来。眼见炉口里冒出火焰来,这可以添上煤了,可是煤球和木炭,都堆在窗户台下的,那木炭可以用指头箝着,放到炉子里去,这煤球可不能一个一个用指头箝着。踌躇了会儿,望着煤球堆出神。

  那炉口上的火焰,更冒着汹涌了,不能再等,只好两手在地上捧了煤球向炉里放进去,两手立刻染上一层黑漆。眼睛被烟熏着,也不能用手去揉擦,抬起袖子,在眼上擦了几擦,看看这两只手,实在忍不住。走到房里去,想找点水洗手,脸盆又是干的,只好右手拿了茶壶,将冷茶向左手淋着,淋过了,再淋右手,两手淋得湿湿地,撕了两张报纸将手擦着,虽没有干净,但手凉着,也再受不住冷茶淋了。再跑到外面来看时,那炉子里一丝烟也没有,原来火势冷过去了,炉子里的煤球,已是添得满满的,要重新引火,非把煤球取出来不可。

  昨天安置家具,又不曾买得火箝火筷子,如何取得出来,要将炉底翻转来,将煤球倒出来吧,这白炉子很像一口坛,它是泥质的,而且套着一个铁片架子,倒得不留心,就要把炉子碎了,没有法子,只得再用手把煤球一个个地向外箝出来,可是一炉煤球,总有一二百个,等他把煤球全箝出来时,连两只袖口,都染成了两个黑圈。头发披到口里,灰尘扑了满身,都不能用手去管理,而且这屋檐下的雪风吹到身上来,是十分的难受。鼻子里拖出两道清水鼻涕,一直拖到嘴唇上来。两只手不但是黑,而且冻得皮肤全打起皱来,在廊檐下,简直是站不住了。火又笼不着,只好蹦跳着来去,借此取暖。

  到底还是长班的妇人向后院来送茶水,看到黄惜时那个样子,很是不过意,就笑向他道:“这位先生初到北京来,大概不会笼火吧?让我来替你笼上罢!前面门房里有水,您自己带盆去舀罢!”

  惜时听到这活,真像得了皇恩大赦一般,就到屋子里去拿了脸盆到门房里来。这门房的房门,用铁绷簧绊住拉开门来,后又关上了。那屋子漆漆黑地,中间一个大铁煤炉子,里面火焰冲出一尺多高。炉口四围,放了两把铁壶,一大堆煤球。那壶里的水,沸腾起来,把水洒在煤球上,哧哧作响,透出一种恶劣的臭味,加之炉圈上又放了一双男鞋,一双尖头女鞋,烘烤出那股汗味来,简直熏人的头脑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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