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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八


  惜时也知道官场中人有这种臭脾气,见面不谈正文,先要说说天气,其实一个人哪有连天气阴晴都不明白的道理,这何用主人翁特意地提出来呢?可是人家说了,也不能不理,便点头答应一声:“天气阴下来了。”

  潘伯同道:“看这个样子,怕是天要下雪。”

  惜时又只好答应了一声:“天要下雪。”

  这几句天气的应酬话说完,大家都觉得无话可说。于是主人翁也将桌上烟筒里的烟卷,取了一根出来抽着,约莫沉默了四五分钟,依然是主人翁忍耐不住,才道:“黄兄的学校,已经放了寒假了吧?”

  惜时随便地答道:“早就放了假了。”

  潘伯同微笑着,叹了一口气道:“世兄不要见怪的话,于今青年念书,真是一个名了。一年之中,暑假有两个月,寒假又差不多一个月,春假又是一个礼拜,此外还有纪念日,礼拜日,以至于礼拜六的下半日,再要学校里一闹风潮,学生简直不用念书了。你看看公园电影院,哪里不是一对对的男女学生,这也难怪我们这班老腐败不愿子弟进学校念书了。世兄你是从内地来的,当然还没有染上北京学生这种习气,觉得我的话怎么样?”

  惜时听了他的话,竟是一位根本反对学生,求助的话,简直就不必向下说了,只得笑着和他点点头道:“是的,是的。”

  潘伯同以为他屈服了,说话更是得劲,又微笑着道:“照我的主张,简直不妨开倒车,像历史地理法律政治这些书,尽可以在家里研究,只要请位好汉文先生把汉文教明白就得了,至于声光化电那些科学,有志气的人,可以大家拼些钱,请两位外国人来教,大概有每人上万元的学费。而且由小学至大学,耗费那些光阴,请私人教授,一定是事半而功倍。”

  惜时听了,笑道:“不过……”说着话时,他脸红了。低了头,望着自己的皮鞋。潘伯同昂头张着大嘴,打了一个哈哈,笑道:“我这话可是冒昧得很啊!”

  惜时听他的话,是再三地进攻,再在这里坐着,无非是自讨没趣。因之一句别的什么话也不说,站起身来就告辞道:“潘先生是公忙的人,我不过顺道来看望同乡,并没有别的事情,我们下次再谈罢!”说着,便向外走。

  潘伯同倒觉得谈得是很有趣,倒想留着他多谈几句,因为他已经走到客厅门边,只得向他道:“下次没有什么事,只管到舍下来谈谈,同乡彼此联络感情,我是很欢迎的。”

  惜时口里答应着,人已经走得很快,就出了他的院门了,在他家里,终究不好意思和人家板起面孔,驳回人家的言辞。

  到了大门外,回头向潘家的大门瞪了一眼,心里可就连连骂了几句“十分腐败的死官僚”,用脚在地上竭力地踏着走了几步,表示借此可以泄他的愤,可是虽然那样气愤,然而意志是很消极的,觉得做官的人,是善于利用人,而且肯花钱的,他的态度也是如此,若去和一钱如命的商家借贷,那不用说,简直是碰壁,自己是自命有知识有志气的人,绝不能和商家去争论长短,穷就穷,末路就末路,无论如何,也不肯再去逢人摇尾乞怜了。如此想着,绝了向外求救的决心。有一步没一步地,靠了人家的墙脚,慢慢向前走着。

  那天上的阴云,更是浓密,紧接着成了将晚的天气,半空里只有冷气加倍地袭人肌肤,却是没有一点风,忽然眼面前飘飘荡荡地,有几片白色的东西,在空中飞舞着,这不要是下雪了吧?一想之下,就站住了脚向空中看着,果然那白片子渐渐地繁密,自己还不曾将这一条胡同走完,眼前已经混茫茫一片白色,雪下得很大了。胡同里拉过去的人力车,车篷子上都抹上了一层松粉,那拉车的人力车夫,两条鼻孔里呼出两条很粗的白气,只这点,可以知道天气是如何,人呼出来的热气,立刻就冷热分明地表现出来了。

  惜时把这件破大衣的领子向上一扶,两手插在衣袋里,抬了两只肩膀,将脚步加紧地走起来,以便全身用劲之下,可以发些暖气。一顶呢帽向前低低地戴着,以免飘荡的雪片,打上面孔来,低了头只管走,也不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什么所在。猛然一个人向怀里撞过来,赶快一闪,定睛看时,却也是个穿长衣的人,他肋下夹了一件皮袍子,卷着一卷,正向当铺里走去。原来二人所遇到的地方,正是一家当铺门口呢!

  惜时也不知道是自己的错,或者是人家的错,正待笑着向人家表示一点歉意,不道那人头也不回,转身就钻到当店里面去了。下雪的天,这位朋友,倒是如此地急于去当皮袍子,这可有点倒行逆施,不过掉转身一想,唯其如此,这皮袍子才可以多当些钱,这也是穷人找钱之一法。因为看到人家当衣服,却勾引自己心里一件事,心想人家会用这种手腕,我何尝不会用这种手腕。我皮袍子虽没有,捡捡箱子里,总也有几件长短可穿的冬衣,何不捡了出来,拿着去当一当,只要瞒着茶房,不让账房知道,我就可以在公寓里装个空心大老官。不管还能不能住在公寓,我算先出了这口气。他如此想着,经济的来源,总算有了把握,立刻精神抖擞起来,冒着雪走了回去。

  一进门,走到账房窗户,就挺胸站住,跺着脚,将手扑去身上的飞雪,口里可就大喊道:“我不是欠,你们的房饭钱吗?有一天算一天,你们开着账单来就是了,这是你们嫌我穷,不让我住下,不是我要搬着走,你们想照规矩,过了一天,就算我一个月的房钱,那可不行。”

  账房看到他那种理直气壮的样子,料是筹了一笔款子回来,他将头上戴的那顶瓜皮小帽,扶着向中间正了一正,两手抄了皮袍的袖子走了出来,连连向惜时作了几个揖,躬身笑道:“黄先生!你怎么着啦?一起床,谁也没说什么,你就发着挺大的脾气,走了出去,您又不是在我们这儿住一天两天的客人,慢说你不欠什么账,就是欠下了账,咱们的话也好说。德禄!你怎么早上不和黄先生屋子里笼火,笼火来不及,赶快找一炉现成的火。送到黄先生屋子里去,咱们要是把老客人都得罪了,那岂不是笑话。你们伺候客人,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。简直地是越久越不客气了。”

  他这样将茶房骂了一顿。早上惜时叫着不答应的那个茶房,一言不发地,和惜时开了房门,将一个火焰熊熊的火炉,送了进去,同时又提了一壶开水送进去,和他沏茶。当惜时进了屋子以后,茶房笑着向他道:“您别和我们一般见识,一个佣工的人,懂得什么,您要吃什么?我给您买去,可是也就快开饭了。”

  惜时见他低声下气的说话,也不便再生气,就向茶房点了点头。茶房见他不生气了,又恭维了几句,然后走去。

  今日天阴,邱九思却不曾出门,刚才惜时大叫大嚷,他都听见了的。这时便笑着走了过来道:“老黄!你也太爱生气,早上他们忘了笼火,你说他们几句就是了,何必还要立刻到外边去找钱来比较。外边天气怪冷的,犯不上,可是话又说回来了,那也很好,今天也没法到哪儿去玩,我们来打四圈麻雀吧!”

  惜时笑道:“我们打牌,公寓伙计抽头,他们是坐地分赃,我不干!有钱也不花到他们头上去。”

  邱九思又听到他说了一声有钱,笑道:“那也不错,回头我们再想个什么事情消遣罢!”

  惜时微笑着,也并没有答话。邱九思也因为向家里催款的一封快信,还没有写起来,自回房拟稿去了。

  一会儿,茶房向惜时屋子里送了饭来,那照例的一菜一汤,除加上一二十条肉丝而外,而且还外添了个煎鸡蛋,饭孟子里的饭,也是热气腾腾的。惜时心里想着,今天忽然这样地客气起来,一定是为着听说我有了钱,希望我给他几个钱,我若是不给钱,不是今天晚上,就是明天早上,又要恢复冷淡的原状吗?自己在茶房面前摆了一阵威风,难道还到他们面前来泄气不成?一面吃着,一面想着,将筷子头在桌上连连点了几下,决计是当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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