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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四


  手上在写信,心中又不免想到那小广告,觉得总是刺激人观感之力量很少。后拿起报来看着,而且把别人的小广告,也比较比较。同日,登着这样待聘的广告,有三起之多。人家都超过了五十个字,比自己的文字,很像有力得多,而且这两个人所要找的职业与自己所要找的职业,也是差不多,假使有人要聘家庭教师或书记,当然是挑那广告说的理由充足的聘请,自己广告上所说的话,并不如人,怎样可以取胜呢?这真是为省小费,误了大事。心里如此想着,只管拿了报看,就不知道放下,注视了许久,忽然又想到写信要紧,明天还等着发信呢!于是放下报来,低头来写信。

  这屋子里虽然只是一个人,但是他一个人这样忙碌,不在做三四个人的,事以下。如此的忙法,事情反而办不好。到了吃晚饭的时候,还只写好两封信。今天公寓里的伙计,知道了他的毛病,不必征求他的同意,就把饭开了进来,放在桌上。惜时将笔一放,捡开纸张,也就预备吃饭,不料在一夜一天未曾吃过饭之后,现在对了饭碗,并不发生什么兴趣。扶起筷子来,夹了一些菜放到口里咀嚼着,便觉胸中有些作呕,要把吃的吐了出来。但是自己也知道饮食不进,精神好不起来r,就极勉强地吃了大半碗饭,可是吃下去之后,心里更是难受,只得两手伏在桌上枕了头,暂休息着。这依然是昨晚上十几个饽饽在肚子里种下了祸根,胸中隐隐作痛,慢慢地带着头上也有些发晕。看桌上许多空白信纸,都是等着写的。然后估量着自己的精神,今晚上绝不能写,就是勉强写了,也是错误百出,倒不如今晚好好休养一晚,明天再写。如此想着,等伙计收了饭碗过去,立刻就在床上躺下。

  今天虽是躺下了,依然不能灭除胸中痛苦,只感到辗转不宁,在床上听到打九点钟,一直听到打一点钟。逐次的钟声响了过去,都清清楚楚送入耳鼓,跟着周身发烧,由鼻孔里出气紧促不灵,使自己感觉得温度增高了。心里忽然转了一个念头,不要是梅毒又发了。自己曾于两次打过六零六之后,问过大夫,说是不要紧了,难道大夫还冤我。这个时候,再发梅毒,不但误了自己一切事,不能去做,而且自己穷得这样,实在也没有钱再进医院去治病,万一病在公寓里,房饭之外,再加上一笔医药费,那更不得了。找事一层,那就不必提,根本是无望的了。心有所思,睡后便有所梦。两眼闭着,不是在医院打六零六,便是在阔人家门房里等着召见。

  闹到了天亮,让院子里嘈杂的人声惊醒,才知道又做了一晚上的梦。在床上静默了许久,觉得嘴里干燥之外,又加上一种咸苦之味,头上沉甸甸地,抬起来很是吃劲,心中虽然不断地挂念待发而未写的那些信,也只好自己向自己宽解,这也不是忙在一半天的事情,暂行搁置再说。勉强起来写,把信写错了,反而不妙,自己必须镇定,才能将事从容处置。如此想着,勉强闭上了眼睛,复行休息。两手便在身上摸索一阵,察探可有什么疮疔发现,然而全身依旧光滑,并没有什么突起的所在,大概是饮食不调,精神疲倦了,不能算是梅毒。心里又自在了许多,二次睡觉,就直睡到午后一点,方始醒过来,这天所希望写信的时间,又去了大半,很快地将头抬着,打算起来,偏是眼前房屋乱转。身子跟着要倒,赶快伏了身子,又睡了半小时。先开了眼,看看无事,再从从容容,由床上坐起。下得床来,两脚踏着地板,仿佛像棉絮般软,同时便感到五官四肢,都有些异于平常,这是万万不能伏案抄写的了。不过心里对于写好的许多封信,也不愿搁置,漱洗之后,手托了头,靠桌子坐着,将信慢慢再校对一遍。校好了之后,立刻写上信封皮,将信放了进去,将六七封信校对过。又到了下午,信囊都套好了,又怕内容和信封上的称呼不对,那就令全信失其效用,再又抽出信来,逐封里外对过,觉得并无错误,然后将浆糊封口,贴上邮票。

  本来这许多信件,都是自己心血染成的,无论人家收到了,是否回一封信,可是要送达不到,就大为可惜,照理每封信都应该挂号寄出去,只是自己事事都在省俭,这些信一律挂号,邮票费怕恐要到一元以上,如今为省俭起见,便只当普通信发了。不过这信交公寓伙计去发,也许他偷懒,塞到字纸篓里,并不送到邮局子里去,那就更吃亏了。在他想了许久以后,便由自己捧了这一捧信,亲自出门,送到邮局子里,扔到邮箱里去。当信送进邮箱口的时候,还怕不会落下,会被人抽了出来,又用指头在缝里塞了几塞,分明是落下去了,这才安心回家。

  然而回家之后,因为心思用过度了,实在也坐不住了,未写的信,只好搁置,人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努力。心里可就想着,信固然是写了,知道能不能发生效力?不如过一两天再看。若是有人回信来,这办法多少还有些效力,若是信去如石投大海,又何必白费那股子劲。因此这天下午,倒坦然无事地休息了。

  同公寓的几个朋友,都知道他的钱已经花光,家庭的关系,也没有恢复的希望。听听惜时的口气,倒很愿混在一处打流,大家都是不得了的时候,正找不着人来帮忙,哪里还可以加入更要拖累的。所以各干各的,并不和惜时打照面,至少也免得惜时见面讨钱。

  惜时两三天以来,全副精神,都注意在找饭碗上。他们不来,自己也不曾加以理会。这时心里想着,便想到邱九思这个人,究竟是个智多星,和他商量商量,也许有办法。因之当邱九思回公寓来吃饭的时候,便走到他屋子里来闲谈,他见着便哎呀了一声道:“你是怎么了?两天工夫,你又瘦下去不少。你瞧,两个颧骨,都撑出来有一寸高了。”

  惜时皱了眉道:“不要提!我又病了。”说话时,就在屋子里一张藤椅子上随身躺下,而且还哼了一声。邱九思道:“你是什么病?是那个病复发了吗?”

  惜时脸上红着,摇了摇头道:“那倒不是,我是吃了不消化的东西,而且又熬了夜,所以弄成这种样子。”

  于是把这两天的计划,告诉了他,正待请教他,找点办法来补充,不料他听完了,昂头打了个哈哈。笑道:“你这叫人无路,挖古墓了。在北京城里候事干的人,少说些,也有十万人上下。若是登小广告和写信,能找到饭碗,大家都这样干了,还要你来办吗?你身体那样不好,有这种气力,不会在院子里练练八段锦,多少还和身体有些益处呢!你想哇!在北京各大学毕过业的人不算,没有毕业的短钱用的人,大概还有三分之二,他们的能耐,不会在我们以下。要是登小广告能找着职业,谁不会办?说到写信求人,哪个阔佬都有他亲戚朋友,以及有连带关系的,问起他们来,谁都是没有办法安插私人。你一个素不相识的人,知道你的来历如何?学识人品如何?凭一封信,他就能信任你吗?”

  惜时听了这番话,冷水浇头,半晌道不出个字来,只是望了电灯出神。邱九思道:“你倒是有条路……”

  惜时身子一起,抢着问着,“我还有条什么路?”

  邱九思道:“你父亲不是和几家同乡商店有来往吗?你大可以到这些同乡面前去认个错。请他们写信给你父亲。同时,你把困难的情形,告诉他们,多虽不能借给你,至少可以把持你的生活。这不比找那无关系的人强吗?”

  惜时先摇着头,然后缓缓地答道:“这条路,何须你告诉我,我若是丢面子丢到熟人那里去,不如还是丢到生人那里去好。”

  邱九思微微笑道:“这样说,你就照你的计划去办吧!伙计!开饭来吃。”说时,向窗子外大声嚷着。又道:“吃完了饭,我还出去要看一个朋友呢。”

  他如此说着,不搬到惜时同处吃饭了,也不请惜时出去游玩,自己做陪客了。惜时想起前事,也不做声,默默地走回房去。本来身子是困倦的,心里既加上一层郁闷,更是要睡,便倒在床上静想。只听到铁求新在隔壁屋子里对邱九思道,“老张昨日接了一封挂号信,大概家里汇来的款子不少,我们一块儿瞧瞧去!那家伙好玩的心事,不在你我以下。”

  邱九思道:“老张人是不坏,对朋友倒不会用小心眼。”

  铁求新道:“我也是这样说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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