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远书城 > 张恨水 > 似水流年 | 上页 下页
七二


  长班道:“是不是号黄守义的那个老先生。”

  惜时道:“对了,他还在会馆里吗?”

  长班用手一指西厢房道:“他就住在这间屋子里,有两三个月……”

  惜时道:“还住在这里吗?”

  长班道:“不,走了有半个多月了,那个老先生是个好人。据人说,他是到北京来找他儿子的,父子感情,似乎不大好。”

  惜时道:“他对你这样说过吗?”

  长班道:“他没有说过,他只说他儿子在大学里念书,很用功。他每日总出门去看他儿子一趟,可是自他搬到会馆里之日起,到他上火车为止,压根儿没有看到他儿子来过一趟,难道有那样用功?”

  惜时道:“他儿子到天津去了一趟!黄老先生走,他并不知道。”

  长班道:“你先生认识他的儿子吗?我想总是一个好学生,他父亲总没有在人家面前,说过他儿子一句坏话。”

  惜时听了这番报告,心中砰砰乱跳,一阵热气,由胸中直达眼眶,满包眼泪,几乎是要夺眶而出。将脸偏着,点了点头道:“是的……他儿子……是个好……人。”

  长班道:“您贵姓?”

  惜时顿了顿道:“我也姓黄,是他同宗,哦!这老先生就住在这屋子里吗?”说着,他走到西厢房外,一推门走了进去,看看屋子里,还有一副床铺板,一张空桌子,两把椅子。地上有两张纸片,一张是包皮丝烟的,一张是半个信封,上写着黄守义先生启。下款是由家里寄来的。看了包烟的纸,想起父亲抽烟的神气,看到信封皮,想到自己的家庭,手上拿了纸片,只管怔怔地站着。

  长班见他在屋子里没有出去,也跟着进来,惜时道:“这屋子没人吗?我也打算搬进来住呢。”

  长班望了他的脸道:“你是这一县的人吗?”

  惜时用手指着嘴道:“你不听我说话的声音?”

  长班道:“是倒是,不过您得找个同乡介绍一下子。”

  惜时点点头道:“这个倒使得。”说话时,眼睛依然四处张望着,忽然看到纸糊的墙壁上,歪歪斜斜写了许多字,便上前来看,那正是他父亲的手笔,有几处是弹词式的题壁诗,其中有一首云:

  奔波万里看娇儿,力不从心可奈何?逢人只说三分话,此老心中似海河。

  惜时对这二十八个字揣摩了一会,微点着头。又见一首云:

  大雪纷纷九寒天,街上桃符迎新年。
  行人到此思家甚,转悔来挥北道鞭。

  这两首诗都还写得整齐。最后靠床边还有一首诗,字是大小不等,行是长短不齐。那诗是:

  积谷防饥是谎言!栽花到老成空园。
  如今归去只有醉,谁收我骨葬江边。
  灰心老农十一月十八日醉后戏笔。

  这一首俚俗不甚可解的诗句,惜时看了之后,只觉念一句,心里一动,直将跋的一行款看完了,周身冒着热气,只管发呆。长班在他身后笑道:“这位老先生,倒有个意思,他是个庄稼人,每天喝,完了酒,口里就哼着诗,这墙上还是他写的呢!黄先生你怎么了,有灰尘落到眼睛里去了吗?”

  惜时在衣袋里掏出一方手绢,揉着眼睛道:“可不是吗?”说着就走出那西厢房来,他自己是连头也不敢抬,一直就向外走。长班问道:“这位先生!你几时搬来?我好和你收拾屋子。”

  惜时答应着道:“你不必预备,我不一定搬来呀!”说着,低头就走出会馆去。长班见他冒冒失失的样子,还以为他有什么神经病呢!

  §第十八回 寝食俱忘作书自荐 衣冠不整投刺空回

  黄惜时这一次寻找父亲不遇,不仅是在物质救济上,因而失望,他还受了莫大的刺激,觉得自己对父亲如此不孝顺,父亲还是这样的惦记着儿子,自己曾鞠躬尽瘁地,用十二分力量去恭维米锦华,但是她有半分系念我的心意吗?为了一个极浪漫而不重人格的女子,自己抛弃了这样宽仁的慈父,还有什么可说的,只是自己应该惩罚自己而已。

  他这天回到了太平公寓,也不去找朋友谈话,也不要吃喝,和衣向床上一倒,牵着被盖了半截身子,就睡觉了。等他一觉醒来,不听到什么响动,这不知是晚上九十点钟了,也不知是一两点钟了。原来这公寓里的学生,大半吃过了晚饭,就要出去公于,九十点钟没有响动,是他们都出门去了。到了十二点钟相近,他们陆续回公寓,又热闹起来。一点钟以后,方能安睡。所以惜时没听到动静,不知是早是晚。因之自己走下床,拖着鞋向外看看,原来各屋子里,都熄了电灯大概是夜深了。

  这时,出门去是不可能,也不能把同公寓的叫醒来谈话。自己一人,还是盖了被上床去躺着。闷极无聊,便只把构思来消遣,想到了自己的过去,只是懊悔,想到了自己的将来,又十分焦躁。箱子里的钱,已经是快要用完了,便不必另换一家公寓,就是自己手上零花钱,也发生了问题,向人借贷是不可能的了,只有设法找点工作,哪怕挣十块八块钱一个月呢,可以先糊了口。至于住的地方,纵然为同乡所不同情,也只好住到会馆里去了。如说谋职业,自己可胜任的事也很多,书记录事,小学教员,以至于邮政局邮差,警察厅巡士,都可以当。北京之大,什么大小机关也有,难道就少了我一个安身之地,只是怕我自己不肯努力去寻罢了!自己只要得到一碗饭吃,就是没有家庭的接济,那也不要紧。如此想着,倒心旷神怡起来。

  可是到了次日清晨起床之后,闲着无事,在大门口远眺,见一个站岗的巡士,手里拿了警棍,在胡同口上徘徊着,一辆汽车过来了,他就用棍子指挥着,接着也有一个邮差,背了一个大邮件袋子,沿门送信而来。他的思想立刻变了,北京城里,有不少的熟人,在街上做这样勤苦工作,当年豪华,如今安在?自己还把脸子去见人?无论如何没有饭吃,当巡警当邮差这两件工作,决计是不能干的了。


梦远书城(guxuo.com)
上一页 回目录 回首页 下一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