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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七


  那房东对于惜时,本就不肯用十分和悦的态度。现时惜时强硬起来,他也红了脸,望了惜时道:“黄先生是个受高等教育的人,还有什么不明白,传染病这种事情,人人都应该预防的,而且有了这种病的人,不必人家说话,自己也就可以退避到一边去,免得城门失火,殃及池鱼。”

  他越说话,嗓子越硬。那两双眼睛,睁得圆圆的,望了惜时转也不一转。

  惜时对于他这话,否认吧,心里简直说不出来,承认吧,未免有些害臊,也是睁大了两只眼望着房东,回答不出来一个字。房东淡笑了一声道:“年轻人,当然要面子,彼此都是有面子的人,总要彼此心照,平平而过才好,不要闹得大家抓破了面子。”

  惜时觉得房东言中有刺,再也忍耐不下去了,便道:“有什么抓破面子,为了这一点小事,大概总不能报告警察吧!”

  房东道:“黄先生!你不要说那种话,我们是好意商量,若是在公事方面说,报告警察,也未尝不可能的。”

  他说着,把嗓子格外地提高起来。当他这样大嚷时,前后院邻都听到了。楼下院子里,立刻站了许多人。

  惜时待再要声辩两句,让许多人看到,把自己的隐事,更要宣传开去,只得忍下一口气,退回睡觉的屋子去了。当他进屋子的时候,听到楼下院子里站着许多人,哄然大笑了一声。这一声笑,不用说得,便是笑自己的。听房东的那一番话,分明是他已知道我害梅毒。房东知道,院邻也有知道的可能,自己自负是个文明种子,有高尚人格的人,于今倒患了这一种毛病,让人家当面来讪笑,这哪里还有颜面和这些人相见。房东既是说让我白住半个月房子,可以退出二十块钱来,自己正也是缺钱用的时候,将这二十块钱退出来,先搬到那个公寓里去安身半个月再说,免得进出见了人都难为情。如此想着,向窗子外一望,见房东还站在走廊上。便道:“好吧!我有钱哪里也可以租到房子住,你把房钱退回给我就是了。”

  房东看他那样子,也是难为情,对窗户点了个头,又叹了口气,下楼去了。

  到了晚上,那老听差就送了二十块钱给他,钞票上还有一张房东的名片,另用毛笔添了两行,乃是足下之病,实难共居,否则其他院邻亦不肯依允,请明日即行迁出为盼!惜时拿了这张名片在手,真觉恼又不是,哭又不是,怔怔地站了一会,依然倒在床上。可是当他倒下去将精神定了定的时候,却听到后院里有讲笑之声,虽听不清楚说的是些什么,然而心里可就想着,除了自己这样可笑的资料大讲,那也就没有再好的资料了。自己悄悄地走到窗户边,打算窃听两句,偏是无意之间,头碰了一下窗户,打得扑通一声响。同时,那后院的谈笑声,也就停止了。由此更可证明后院里是笑自己了。这也没有法子干涉人家,只好装聋做哑,不去理会。

  过了一晚,次日起了一个大早,就去看房子搬家。一出大门,便有那个老停在大门外的人力车夫,拉了车迎上前来,笑道:“黄先生!你的病好了吗?”

  惜时看他的笑容,将眼角皱出一撮鱼尾纹来,那正是含有一种讥笑的意思在内,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回答他一句话,含糊着,鼻子里哼了一声,这就算答复了。也不坐车,一人走去,离所住的地方不远,就有一家公寓。

  这公寓里的住客,一大半是培本大学的学生,在这里住,当然很合适的,但是刚刚走到那公寓门口,出来一个茶房,就向他一点头道:“黄先生!你好些了。”

  惜时问道:“你怎么认得我?”

  那茶房道:“这两天,我有事,常到你住的地方去。”

  惜时心里一动,知道他和房东有什么关系。再走一家罢!于是不进去,又穿过两条胡同,再找到一家公寓。这公寓里倒有一间空房,自己在屋子里看了看。却听到隔壁屋子里有人叫道:“我要撒谎,就要害杨梅大疮。”

  他心里又是一动,不要是人家笑他的吧?这家公寓,还是不能住。口里只说屋子小了,便走出来。心想:“这附近究竟容易让人探出破绽,还是住不得,不如将公寓找得离学校远些,岂能到一处让一处的人耻笑哩!”

  他这样不定地打主意,便又去找第三家公寓。这家公寓,是离开学校很远地,然而公寓里又发生了他一种不愿意的事情,他依然不能住下,至于为了什么原因?在下回交代明白罢!

  §第十七回 逆旅闲居伤心失学 空房小住含泪思亲

  那黄惜时为了害着不洁的毛病,被房东驱逐而后,找了几家公寓,都不适合,最后找到一家,离学校既远,房屋也很干净,价钱又不贵,种种条件,都算吻合了。在账房里接洽着,正待付出定钱,不料就在这个时候,只见最先和他诊病的那个校医,由一个人的卧室里走了出来,他并没有带着看病的皮囊和器具,似乎不是来看病,也许是这里有他的亲戚朋友,他是到这里来闲谈的,如果我住在这里,那个大夫不断地来,那么,自己害的这一场病,一定会让他宣泄出来。公寓里所住的,什么人也有,若把自己身上的隐痛,……齐传说起来,自己在前面走,后面就有人指脊梁骨,自己只好做这公寓里……个笑柄,进出都不方便了。这公寓里还是住不得,依然以走开为妙。因之他正和账房接洽着,忽然改口道:“就是这样说罢!这间屋子,你暂时和我留……半天,明天我就来付定钱。”

  账房当然以不付定钱不留房答复。惜时也不再说什么,就走开了。

  这天他回得家去,上楼睡在床上,静静地想了……个够。这件事情,无论如何隐秘,恐怕也是隐瞒不了人的,后面这个密斯高,她当然是知道的,她就可以把这话告诉米锦华,米锦华就可以告诉她的男朋友,她的男朋友,又可以告诉男女朋友,于是这一件事就不啻完全公开出来了。公开之后,同学里面必定会和自己起一个诨号,叫着杨梅疮。因为大学里很有这种风尚,喜欢和同学们起诨号。假使哪个人有个特点表示出来,同学们必表而出之的,而且就是用那一点作为诨号。自己之害杨梅疮,在同学中是寻不到第二个的,那么,把这个绰号揭出来,有什么不可以?到了那时,不但是无法在学校里混,恐怕也无法在北京社会上混。这为了避得干干净净起见,只有连公寓也不住了,然而不住公寓,便应当住会馆。据说,父亲还在会馆里,怎好去见他?纵然父亲不住会馆里,自己这种荒唐的行为,父亲焉能不对会馆里人说。结果,还是丢面子的了。自己想了一下午,依然是没有办法。

  到了次日,自己刚刚起来,房东就派了老听差来问话,说是他也要出招租帖子了,请问几时搬。惜时已经收回了人家的房钱,现在算是白住的了,怎敢推诿,便道:“房子我已经看好了。请你告诉房东,我下午就搬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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