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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〇


  §第十五回 文债难尝临渴掘井 情丝未断抱病登场

  当惜时看了那相片,忽然大叫一声之时,大家都惊讶起来。卓新民首先挤上前,抢了相片到手上一看,原来那个女子,却是米锦华。这个女子,正是黄惜时魂梦颠倒,尊为无上高贵的同学。不料她也列入交际之花的一类,有相片可赏,让人去按图索骥,眼看惜时的脸色,红一阵,白一阵,不知道他心中有何感想?这个时候,若将话说破,不但他益发难堪,而且这里还有几个卖书的商人,消息外露,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,只有忍住了为是。因此只当不明是什么缘故,笑道:“这也不见得怎样地美丽,用得着如此大惊小怪吗?”说着,便将相片交还了惜时。惜时以为他们也是认不出来,含糊将相片放下,掏出钱来付了书钱。心里这就大大地懊悔,原来米锦华,也不过是如此一个人物,以前何必费许多金钱心力,去买她的欢心,照着卖书人的话,依路进行,省事多了,而且证明她是个用身体换金钱的人,以后就用不着低声下气,那样去恭维她了。

  他心中如此想,无精打采地走出了货栈。邱卓二人,也很知道他有了新感触,在他不高兴的时候,再想他花什么钱,当然是更不高兴了。因此二人紧随在身后,一句什么话也不说,走了几步,惜时忽然一顿脚道:“唉!我也看破了,我们再到市场里去溜达溜达,花几个钱去找点乐子吧!天下哪有不用金钱得来的快乐?”

  邱九思笑道:“你也想明白了,天下事哪里预料得许多,总也只好过一天算一天,我们在外头玩,就是这个意思。你想,我们若不趁这个青春年少的时候,找一点娱乐,有一天年岁大了,就是花了钱,精神上也来不及,那就没有多大意思了。”

  三人说着话,已经一路走进了市场。卓新民道:“老黄不是要来找乐子吗?我来提议,先吃馆子,然后我们一路去听戏,听过了戏,随便哪个小馆子里凑合一下子,就往胡同里一溜,我准保今日一天一宿,准够乐的了。”

  邱九思笑道:“你安排是安排得好,可是经济问题,怎么办呢。”

  卓新民道:“你别用这话来挤,我们都是老朋友,谁又不知道谁的事,我们三个人,今天就只有老黄身上带钱,今天对不住,暂时请他做一做东,过两天,我们有了钱,自然要以礼相还。而且要这样办,才能够玩得长久。今天,我有钱,什么都让我做东,等我的钱用得可以了,你的款子,也就到了。然后接着由你做东,一个完了一个来,永久都有钱,便永久都有得乐,这比那一拥而上,大家拼着花的,就好得多。我这句话,你是相信不相信?密斯脱黄!”说到这里,他改口不叫老黄了,而且是满面的笑容,向着黄惜时,表示出心中又愉快,又现出钦佩的样子来。

  然而惜时本人,仿佛是带了有色眼镜来看人,总觉他的一言一笑,不十分自然,不过自己正有许多事要借重他们,纵然明知道他们是假意献着殷勤,自己反正是看破了世情,找乐子来了,带他们两个人在一处玩玩,便有个伴侣,不然一个人吃喝带逛,也就太没有意思了,因之笑着点头道:“没关系!这样小东,就是归我一人做了。也不算什么,还要回个什么礼?既是说吃了饭要听戏,我们马上就去找家小馆子赶紧吃,别再耽误了。”

  卓新民听说,立刻起劲,赶快走上前一步,在前引路,到了饭馆子里,代看好了房间。伙计送上茶来,他刷了一刷杯子,倒上一遍茶,便要了笔墨纸条,来开菜单子。笑着向惜时道:“我们又不是外人,不必客气,只要两个吃饭的菜,和一个清淡些的汤就是了。只要肚子不受委屈,也不必白糟蹋钱,你看我这个主张怎么样?”

  惜时笑道:“好的!可是也别替我太省了,显着我做主人的人,未免太刻薄。”

  卓新民手里提着笔,仰着下巴,笑眯眯地望了他道:“那么,来个烧鱼头尾,你看如何?”

  惜时点了点头。卓新民道:“再要一个粉蒸肉吧!”

  惜时笑道:“你们很喜欢吃粉蒸肉哩!”

  他说这话,原是指着他们上次在公寓里用面盆做粉蒸肉的一件事。邱九思听到,以为惜,时是不爱吃粉蒸肉的,便道:“不要这个罢!吃鱼吃肉,也嫌太像乡下人了。”

  卓新民道:“我的意思,以为粉蒸肉的价目,比较要公道一点,若是不用这个,我也赞成清淡一点的……”说着用笔杆头儿,在鬓发上擦了一阵,笑道:“金钩烧白菜罢!”

  惜时很知道他们爱吃油腻,若请他们吃烧白菜,他们口里不说,心里总是不痛快的,反正是花钱,又何必省下一二毛钱,让他们心里拴个疙瘩。因笑道:“说起省俭起来,二位又未免替我太省了,我看还是来个红烧肘子吧!”

  卓新民放下笔,站起来一拍桌子道:“那太好了!”

  邱九思觉得他表示馋劲有点露骨,不免瞪了他一眼。卓新民一分钟的兴奋时间过去了,也觉自己有些得意忘形。既是邱九思在瞪了眼睛,想必黄惜时也是听不入耳的,便笑向他道:“我和你开玩笑的,不知道你能不能吃油腻东西?”

  惜时点头道:“我很爱吃油腻的,若是有一个星期不吃大荤,我就要急了。”

  卓新民道:“对了!像我这样瘦瘦的人,就为着是身体上缺乏脂肪,多吃一点肉,就可以补上脂肪了。好吧!就依着你的话,要一个红烧肘子。”

  他说着话,口角上一道长涎,牵了一根三尺长的水线,由口角上向下一落,衣袋里并不曾带着手绢的,连忙就用袖子在嘴唇上一拖,把口涎止住了。

  邱九思斜了他一眼道:“再添一菜一汤,也就得了。应该要什么,你思量着马上就得,也不必再费时间来讨论了。”

  卓新民闹了一回不好意思,不敢再闹第二回不好意思,低头把菜单子写了,亲手交给了伙计,叫他快点做来,一面又回头来向惜时笑道:“我们要吃了饭再去听戏,时候就耽误得多了,哪里还有好位子坐到,不如让我先去买票。”

  惜时道:“好极了!那可劳驾了。”

  卓新民将帽子拿在手上,做个要去的样子,又向他道:“我可要走了。”

  惜时笑道:“你只管走罢!我们会等着你来再吃的。”

  卓新民笑道:“不是那个问题。”

  邱九思笑道:“黄先生。你不知道他是个穷光蛋,请不起听戏吗?”

  惜时这才想了起来,还不曾给予人家戏票钱,便笑着站起来道:“对不住!我这人做事向来是这样子大意的。”说着,在身上掏出了一张五元钱钞票,就交给了他。他情不自禁地,在接钱之后,倒向黄惜时作了三个揖,然后匆匆而去。

  惜时究不知此揖为何而来?不过这样一来。他觉得这班朋友别看他胡闹,也是很容易攀起交情来的,疑心他们是坏蛋一节,当然是自己错误了。这个卓新民做事真也痛快,不多大一会儿工夫,就买了三张戏票进来,一拱手道:“幸不辱命!找着一个熟看座儿的,花了一点运动费,居然在第四排上,得着三个座位。”

  惜时一伸手,将戏票接了过去,一看上面盖有橡皮戳子,乃是捌毛一位,三八两块四,难道还多两块六毛钱,都做了运动费不成?既当了邱九思的面,也不便问得,一看卓新民时,他却代拿起酒壶来,替全席斟了一遍酒,更把这事牵扯过去了。

  三人吃完了饭,便去听戏,听过戏之后,自然是黑夜了。邱卓二人,更不客气,在前面引路,就进了一家馆子,再吃过晚饭。又同到胡同里去打茶围,一直闹到一点多钟方才回家。

  惜时到了家里,将皮夹子里的存钞,点点了一番,这一日之间,竟用去了二十多元,心里猛然一想,就是这样子的花法,也不会少于陪着米锦华时候所花的了。那个卓新民处处表示着诚实不客气,可是钱经了他的手,就不会退回一个来,而且这一天一晚的花销,三个人在一处,他们连车钱都不曾掏出一文来。换句话说,现在简直是一个人要花三个人娱乐的钱,自己现在是断了经济来源的人,这样的花法,如何担当得起呢?干脆还是不玩吧!自己要狂玩一顿,来出这口气,其实不是出气,乃是用洋钱来砸人罢了。先是站着的,然后缓缓地坐下来,只管向着电灯出神。手按着桌子,只管摸索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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