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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六


  惜时跟着走了进去,见那屋子里,除摆一床一桌之外,也就满了。屋子犄角上,放着一只黑铁煤球炉子,里面倒射出有四五寸长的火苗来。屋子里虽是很暖和,然而空气沉浊,鼻子里嗅着,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烦闷意味。二人脱了大衣,放在床上,同时二人也坐了下去。那妓女却靠近炉子站着,将两只光手臂,在火苗上翻来覆去地烘着,两只脚还不住地跺着,要借着身子动着取暖。

  惜时有了两天嫖娼的经验,这天不受什么拘束了。便向那妓女招招手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怎么不过来坐?”

  她答道:“名字可不大好!我叫桂香。”说时,走了过来,坐到邱九思腿上用手翻着他的袖口看道:“你已经穿了皮的了。”说着,故意打了一个冷战,笑道:“好冷啦!”说着,就将两只手一直伸到他衣袖里头去。邱九思哟了一声道:“好冷!好冷!”

  惜时在一边看到,便笑道:“我又要说一句不好听的话,女人的虚荣心,实在也太厉害了,只要俏,冻得跳。这样冷的天,上身穿了夹袄,下身穿丝袜子,为什么不冷?”

  桂香摇了一摇头道:“还好!总不十分冷。”说时,便将两手由邱九思的袖笼里抽了出来。邱九思笑道:“你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,她们干这行,总希望人家一见就爱,若是衣服穿得那样臃肿不堪,人家一见就讨厌,还指望什么?她们和我们一样,皮包骨头的人,有什么不怕冷?可是她们上面,都有一个监督的人,就是想多穿一件衣服,也不容易得人家的许可呢?老六,你说是不是?”

  桂香这时坐在二人中间,见邱九思衣襟底下,掖着一条手绢,抽了过来,一面抚弄着,一面低头答道:“唁!说什么?”

  她原是皱着眉毛的,忽然将手绢在鼻子尖上嗅了一嗅。笑道:“好香!好香!用这样漂亮的手绢,打算送给哪位相好的?”

  邱九思道:“我还有几个相好的?”

  桂香一撇嘴道:“你不要灌我的米汤罢!你若是这样说,我就不客气。”

  邱九思道:“不客气就不客气,你收了就是了。”

  桂香真个不说什么,就向身上揣了起来,笑道:“你请我吃东西罢!卖零碎担子的来了。”

  果然窗子外边,有个南腔北调的人喊着:“牛乳糖,口香糖,鸭肫肝,大鸭梨。”

  邱九思还不曾答应,只微微一笑,桂香就站起来跑出了房门去。

  过了一会子,她笑嘻嘻地走了进来,两只手上捧了许多东西,放在桌上。其间有一包牛肉干,一包陈皮梅,一大堆糖花生仁。邱九思笑着掏出一块现洋来,当的一声,向桌上一抛,笑道:“你拿去让他找钱!”

  桂香向他点点头道:“谢谢你了!”

  她拿了那块钱,到屋子外头去混了一回,又买了两对鸭肫肝放到桌上,找的零碎钱,却不见她拿了出来。

  邱九思拿过那陈皮梅花纸包,抓了几小包和惜时对剥着吃,却没有去问她这钱的事情。桂香三个指头,钳住一块鸭肫,斜靠了椅子坐着,慢慢地去咀嚼着,把冷忘了,把刚才心里所要说出而未说出来的话,也忘了。还是惜时不断那怜香惜玉之意,只管望了她出神。见她那细丝袜子的后跟,隐隐地印了两个血印,似乎是她的脚后跟已经冻了。心里想着,这种人过着这种日子,不知道她是全无所知呢?还是知道虽是知道,可是想得很开呢?

  桂香低头吃那鸭肫,吃得正起劲,一抬头,见惜时正注意对她望着,未免有点不好意思,就搭讪着拿了一块咸鸭肫送到惜时面前,笑道:“你不吃一块?”

  惜时正斜靠了床头边叠好的那个被堆,自有生以来,却不曾在床上用手抓了菜吃,这可有些来不惯,因笑着摇摇手道:“不必客气!我不大爱吃这个。”

  桂香本来就不大好意思的了,再又碰了人家一个钉子,更是不好意思,手上拿着的鸭肫肝,正没有个做道理处忽然有个妇人进来。叫了一声:“阿囡!”

  同时向邱九思打招呼,叫一声:“邱先生。”

  桂香吃着东西,那样很快活的样子,立刻收起来了。那妇人板着脸皮,和她丢了一个眼色,桂香放下鸭肫,马上跟着那妇人走了出去。

  在屋子里可以听到窗子外,有一种轻轻地责骂声。接着,啪的一声,又像是有人被打了一掌。邱九思拉了惜时的手,低声道:“这小家伙!今天又吃锅贴了。”说着,将嘴向外一努。惜时道:“这是什么用意?我不明白。”

  邱九思道:“她们随时可以犯法,随时可以挨打,也许是我们不曾来以前,她就犯了事。”

  惜时还待问时,只听到窗子外轻轻地喝着道:“你还不滚进去!”

  于是桂香掀了帘子走了进来,只看她脸上,还挂着两行泪痕,眼睛眶儿有两个红印。她笑着向邱九思大腿上一坐,用手挽了他的颈脖子,嘴对他的耳朵,低着声音,说了许多话。邱九思斜了眼珠,微笑着听下去,听完了他笑着道:“今天我还陪这位黄先生去画到,时候来不及了。”

  桂香手扶了他的肩膀,身子只管乱扭,鼻子里哼着道:“不行!不行!我不。”

  邱九思于是将她拉到火炉子边,对了她的耳朵,说了许多话。最后他用手拍拍她的肩膀道:“好吧!就是这样说,你可要相信我的话。”

  桂香望了他道:“你准不骗我吗?”

  邱九思道:“当然不骗你!你的心事,我完全知道。”

  他说着话,又在身上一掏,掏出了一块钱,当的第二声响,扔在茶盘子里。惜时在旁边看,和他一算,所借的五块钱,已经完全没有的了。这时二等茶室里的规矩,茶资只要四毛钱,邱九思给了一块钱,是给双分,这是客人很看得起姑娘的表示。桂香听了那洋钱一声响,笑着向邱九思道:“这样说,今天可是对不住你。”

  她一回头,见惜时已站起来,连忙提了大衣在手,让他来穿。点着头道:“朋友,对不住!明天请过来。”

  惜时并不知道她有什么事对不住,只得点了头,答应着道:“好!我明天一准来。”

  接着她又拿了大衣,让邱九思去穿。他穿的是罩长袍子的大衣,桂香个儿既矮又小,将大衣领子提了,高高举起,人提它不动,身子都晃动了几晃,惜时看到,倒是老大不忍。

  邱九思将大衣穿好,她又把帽子拿过来,轻轻地和他戴上,然后将身子贴住了他,再伸两只手抱了他的腰,笑道:“老邱!我的好哥哥,你明天来。”

  邱九思也伸两手抱了她那张粉脸,低着头,接连亲了几个吻。那桂香还怕邱九思不愿意,手挽着他的手,一直送到大院子外来。恰是一口冷风,劈空而来,将人身上吹得一缩,桂香打了一个冷战,笑着叫道:“明天来!我不送了。”

  她停住了脚,黄邱二人向外走。

  惜时一回头,只见旁边房间的门帘子一掀,两个中年男子伸出头来,桂香早是如饿虎扑羊的一般,扑到那两个男子的身上,也是一伸两只手,抱住了一位男子的腰子,笑嘻嘻地很快活的样子,又在表示着亲热呢!惜时看在眼里,心里可就想着,拿钱买的爱情,只得博一个当面痛快罢了。

  如此想着,只管低了头走,邱九思一路之上,见了惜时只管不做声,便问什么原因?惜时把他的感想告诉了,邱九思笑道:“拿钱买的爱情,不就是图个当面的痛快吗?背后管她怎么样?就是恨得我们咬牙切齿,与我们又有什么相干!我抱定了一个宗旨,就是花钱不受气,假使要受气,我就不来往了。”

  惜时道:“这个办法很好,不过也有一层坏处,就是一辈子和女人接近,也不会得着一个真心人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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