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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〇


  这一下子,不免锒铛一声大响,那在屋子里高卧的黄先生,却是被他惊醒了。披衣起来,掀开一角门帘,就向外面张望。见黄守义口里衔了一杆旱烟袋,向外冒着青烟,两眼发赤,正注视着这屋子里。心想,你难道还于涉我的自由恋爱吗?不觉就冷笑了一声。黄守义已经是生气了,见儿子发出冷笑来,便瞪眼大声骂道:“惜时!你眼睛里还有老子吗?俗言道,好不过父母,你简直当我的面就胡闹起来了。”

  惜时听说,想叮嘱他父亲别做声,又怕惊动了屋里的米锦华,尽管让他说,又怕戳穿了纸老虎,只得一声不响,将门帘子放下,自己穿衣服。

  黄守义见他不说,更是生气,又一顿脚道:“慢说我是你的老子,就算我是你一个老同乡,这样远的路,看我来了,你也应该请我吃餐饭,听回戏!你除了要拿我四百块钱去,勉强和我说几句话而外,这几天简直眼角都不看我一下,我家还有一点家财,不靠你这个时髦儿子吃饭,以后你也不要想用我的钱,在外面嫖婊子了。你这个寡廉鲜耻,丧尽天良的禽兽!”

  黄守义这一顿大骂,早已把米锦华惊醒,她一句一句地听得清楚,红嫩的脸色,由紫变青,匆匆忙忙,披了长衣蓬着头发,就垂头走下楼去了。

  黄守义在楼阁上望着,摇了摇头,叹一口气道:“这也是人家的姑娘!拿了父母的钱出来念书,做出这样下流的事来,有脸见人,回家有脸见自己父母吗?”

  黄守义又是一顿大骂,而且骂的是惜时的爱人,惜时万万忍耐不住了,便道:“你不知道现在是婚姻自由的时代吗?你说你不靠我,哼!我也不会靠你这顽固的老子,给我丢脸。”

  他本是坐在屋子里,用低些声音说。

  黄守义听了,直跳三丈的,向屋子里一蹦,喝道:“好畜生!我会丢你的脸。你说,我什么事丢你的脸?是为了穿着乡下人的衣服吗?你要知道,我着了这套衣服,是为省钱给你用呀!好!我丢了你的脸?我们各走各的。你不要用我的钱了。畜生畜生!你说出这样丧尽天良的话来,你还想念成了书,出来做事吗?”

  惜时见他父亲瞪了眼睛,嘴唇皮抖颇,卷起袖子,露着两只光手臂,捏了拳头,大有要打之势。便也挺着腰杆子道:“凭我的能力,我什么事不能做,我要你那几个臭钱吗?”

  黄守义道:“好!畜生!你敢和我打赌吗?”说着,伸着拳头,在桌子上扑通打了一下响。

  这时,声音早惊动全屋,楼下的房东房客,都拥上楼来。那个老听差,也怕自己再说话,种下祸根,连忙也跑上楼来,一伸手向他父子二人中间一拦,向黄守义道:“老先生!老先生!有话从从容容说罢,何必生这样大的气呢!”说着,只管用手势虚虚地向黄守义推着,要推他出去。

  黄守义见了许多人来了,一定要在这里发脾气,也是让人家见笑的事。于是赶紧走向屋子去,将东西收拾了一番,然后对老听差道:“请你给我找辆洋车,无论拉到哪一家旅馆里去。”

  老听差听到,便拱了拱手道:“老先生!你忍耐一点罢!好歹总是自己的儿子,你要怎么教训他一顿都可以,何必要决裂起来。”

  黄守义道:“老伙计!我问你一句话,设若你的儿子不认你做老子,反要你大把的钱拿出来,你心里服不服呢,你快去和我叫车,你不去和我叫车,我就提了行李,自己走出去叫。”说着,将行李卷胁下一夹,一手提了箱子,一手提了网篮,就向外走。

  老听差自然不便拦阻。院邻都是生人,也不便拦阻。还是惜时看到老子要走了,觉得有些过不去,便喊道:“这是你自己要走的,并不是我逼你走的,许多院邻都在这里看见的。”

  黄守义将行李放下,然后将手横空一画,叫道:“从今天起,我们断绝父子的关系,今生今世,我绝不想见你!你是个好汉子!当然也不会为要几个臭钱,就来找我,我比你大几岁年纪,当然是先死,我自到鬼门关上去等着你,看你是怎样好结果下场。”

  说毕,又向大家道:“诸位!我黄某人生平安守本分,并没有做什么坏事,千不该,万不该,不该拿出许多血汗钱来让儿子读书,我早知道会教养出这样一个畜生来,出世的时候,我就把他丢到大河里去,免得费我老夫妻一番心血,也免得长大了贻害社会!”说着,夹了三件行李,累累赘赘,顺着楼梯走下了楼去。

  到了楼下,还是房东看不过,就对他道:“老先生!你既决心要走,也不要忙这一会子,先雇好了一辆车罢!你老人家这大年纪,怎么一个人拿得动三件行李呢!”

  黄守义方才将东西放在大门口里,在身上掏出一块白布手巾,擦着额上的汗珠子,老听差看了,十分地不过意,问道:“你到哪里去呢,不短盘缠钱吗?”

  黄守义道:“我钱倒不怕,这里有好几个同乡,可以通融,只是这里我人地生疏,不知搬到哪家旅馆去住好?我听说,我们有会馆在北京城里,我搬到会馆去住,遇着同乡,也有个照应。”

  老听差道:“既是这样,我送你一趟罢!”说着,就望了他的东家,房东也觉这个老头子可怜!就允准了老听差,送黄守义出去一趟。于是老听差雇了两辆车,送他到会馆里去。

  当黄守义要上车的时候,又走到楼梯口上,用手指着楼上道:“畜生!我现在走了,你最后讨的那笔债,也不过是四百块钱。你要好好地用,要用一辈子才好。我去了,你可去了眼中钉,不至于再丢脸了。”说着说着,不觉在脸上坠下几点老泪,一面用手巾擦着眼睛,一面走了。

  黄惜时坐在楼上屋子里,一句一句地都听得清楚,想着,这事一闹穿了,人都说我不认父亲,多难为情!而且父亲说了,除非死了到阴司里去见面,以后再要向父亲要钱,已是不可能的事,不但交际费没有了,恐怕书也念不成功了。这样想着,坐在屋子里只是发呆,不走出来。然而这件事不算,还有一件使他更伤心的事,也跟着来了。你道何事如此严重,请看下回便知。

  §第十三回 气匆匆人前遭白眼 羞答答灯下看红颜

  话说,黄惜时为了父亲走了,金钱来源也断了,正在气闷,不料这个时候,又有一桩不幸的事,使他伤心万分。原来米锦华在外面交结朋友以来,只有人家说她恋爱自由,没有人说她偷人养汉这些丑名词的,而且就是花前月下,遇到了第三者,第三者也要闪开,免得彼此难为情。而今让黄惜时的父亲,那样一个乡下村夫,竟敢当了许多人,大大地羞辱一场,这事传扬出去,有多么惭愧,这不怪他那老头子,要怪黄惜时,他既是你的父亲,为什么要虚面子,不将实情告诉我,我若知道这是他的父亲,我自然要回避一二,何至于吃这样的大亏呢?自己越想越羞,这口气除了找着惜时去出,也没有第二个法子。于是匆匆忙忙地写了一封信,就叫人送给惜时去。惜时接到这封信,还未曾开封,料着就不能无问题,及至打开一看,上写道:

  *

  惜时,你父亲今天对我这种态度,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,你有这样一个恶劣的父亲,为什么瞒着我?故意让他来侮辱我吗?朋友交得好了,接吻也好,同居也好,这都不算一回事,当他乱跳乱嚷的时候,我本不难挺身而出,教训他一顿,可是这种十八世纪的活死人,他懂得什么时代潮流?说了也是对年弹琴,白费一口气,所以我终于是俯首无词地走了。然而我在这一点上,看透了你了,你不过是找着我去泄你的兽欲,并不是和我有什么爱情,连老子来了,这种重大的事都要瞒着我,又何况其他呢,好了,你用那种欺骗的手段去欺骗别人罢!我是不受欺的。

  米白

  *

  惜时将这封信仔细看了几遍,觉得锦华的口吻,简直是绝交了。自己用尽了金钱,费尽了手段,刚刚相聚不久,又让她离开,这是自己莫大的损失。照情理说,也是自己不对,把父亲太不注意了,让她受了这种重大的侮辱。她现时要和我绝交,不过是在气头上的事,而且她是气我的父亲,并不是我,那么,我和她赔个不是,或者也就和缓了。心里如此想着,把那信又仔细看了两遍,觉得她的语气很激烈,恐怕一时不会受什么疏通。那么,这时写信去,又是白费劲了,不但白费劲,也许她看了信,要气上加气。自己如此想着,简直不知道要如何是好!坐了一会子,又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一会子。因为这一场大闹,已揭穿了自己为人,有些不好意思和人家相见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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