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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六


  惜时有点酒意了,觉得父亲太不懂事了,哪个大学堂里有这种制度,上课会上到下午九点多钟哩!于是鼻子里随便哼了一声,见房门是开的,自走进房去。在他这样挨身而过的时候,黄守义却闻到他身上有一种极浓厚的酒气味,因跟着走进房来道:“你吃了饭吗?我还饿着肚子,等你回来呢!”

  惜时扭着了电灯,脸上红红的一些酒色,更可以知道他是吃过饭了。黄守义道:“你在哪里吃饭?该带我去吃一下就好了。”

  惜时皱了眉道:“唁!你尽唠叨些什么?这门口就有小馆子,是专门做学生生意的,很便宜!你为什么不去吃呢?乡下人真是没办法。”

  黄守义听到他又说了一句乡下人,知道他的儿子有点变了,在下回请看他的答复。

  §第十二回 喜近芝兰交成宝肆 悔生豚犬见约黄泉

  话说,黄守义因他儿子连说他几次乡下人,十分的不快活,便板着脸道:“这样说我千里迢迢来看你的病,你倒讨厌我是乡下人了,且不说你是乡下人生养的,你现时在这里当学生,吃的穿的,以至于买包香烟,喝碗茶叶,哪一样不是我乡下人黄泥土里出来的钱,你既然讨厌乡下人,为什么倒要用乡下人的钱呢?”

  惜时听到父亲说上了钱的话,就不能不怕。默然了一会,然后低声答道:“你说这话,完全是误会,我的意思,是说你到这种地方来,容易受人家的欺,怎么说是讨厌!你没有吃饭,也不能生我的气,是你自己太谨慎了。既是这样,我就陪你到小馆子里去吃一餐。从明天起,可以叫他们每餐送饭来吃,你也就不必跑了。”

  黄守义一看儿子规规矩矩的样子说话,气就下去了一半,用手摸着胡子说:“我这一大把年纪的人,还能过几岁,到北京来看看你,顺便也开开眼界的。你这样说,乡下人做什么事也不便当,我真不该来。”

  惜时还没有打听老头子带了多少钱来,先以为也不过往返川资而已,现在听说他也是到北京来游历的,那么,带的钱,一定不会少,似乎也不可以和他弄得太僵了。因道:“这也不算什么,让我抽两天工夫出来,陪你到各处去玩玩就是了。走罢!我陪你吃饭去罢!”

  于是在前引着路,将父亲引到对过一家新民居去吃饭。

  这馆子虽是办着应时小吃,但是到馆子里来吃饭的,却都是些摩登男女,大家看见惜时穿着那时新的西装,带着一个大布之衣的老头子进来,都有点奇异。大家的眼光,不约而同地,就射到黄守义父子身上。黄守义哪里知道这些,只管紧紧跟随惜时走,惜时为避免大家的耳目起见,只得找了一个雅座,放下门帘子,和父亲对面坐了,他替父亲开了菜单子,就要了鸡鱼肉三大样,又叫伙计来上两壶白干,给黄守义向杯子里斟上。

  黄守义一喝了酒,可把生气的事,就完全忘知了。笑道:“这样子吃法,要算多少钱呢?”

  惜时道:“这小馆子,专门给学生预备的,不能多算钱的。这地方,学生是餐餐要光顾的,多算钱,人家怎样肯来呢!”

  黄守义道:“平常一个学生要吃多少钱一个月的伙食呢!”

  惜时听了这话,心里却不免打算一下,若是照实说了,父亲知道实况,那不大好,若是多说一点,然而刚才已经说了,原是花钱不多的,自己犹豫了一会子,然后笑说:“这话难说,有好吃的人,有不好吃的人,有读死书的学生,有广结交的朋友,伙食这一项,就难说。譬如我一个人吃的伙食,有一二十元那也够了,但是同学们很看得起我,遇事都推我做个首领,我就不能不请他们。在这上面,每月是要花钱很多的。”

  黄守义道:“朋友自然是要交的,不过当学生的人,应酬也要少些才好。”

  惜时道:“你以为当大学生,也像当中学生一样吗?那就不然了!这全靠朋友抬举,无论什么会,都推我当代表,代表一出了名,当教授也好,去做官也好,都容易多了。”

  黄守义端着酒杯,点了点头,对于他这话,表示很同情的样子。便说道:“教授不当也罢了,还是走上政界去,乃是一条荣宗耀祖的光明大路。从前有三考,大家都是在家里读书,随时赶考,又方便,又省钱,现在只有走学堂这一条路子,我们也就走这一条路了。只可惜这毕业的年限,定得太死一点,有本事也要等毕了业才有办法。”

  惜时道:“那也不一定要等毕业,我现在就有许多同学,运动差事到手。不过真要活动起来,钱更花得多了。”

  黄守义道:“要花多少钱呢?若是钱花得不多,我也可以出一笔啊!”

  惜时听了这话,心下大喜。便道:“这回你带了多少钱来呢?一二百块钱,那就不必谈。”

  黄守义道:“上次我不是汇了六百块钱给你吗?这次我又带了四百,合起来就是一千了,若是不够的话,我还可以移动一点。”

  惜时道:“那六百块钱,我还了债,缴了医药费,已经快花光了。北京这地方害病,也是害不起的,在医院里每天耗费三四十元,那是常事。”

  黄守义也曾听到有人说,医院里的费用最大,那么,他儿子为了救命,耗费五六百元,自也在人情中。便道:“你手边既是钱不够,先把我带来的钱拿去用。只要好好读书,图个上进,我花几个钱,倒是不在乎的。我玩不玩,不什么要紧,只要预备我回去一趟的盘缠钱,那就行了。”

  惜时道:“本来你来的也不是时候,现在天气渐冷,北方的树木,都快要落叶子,外边哪还有什么可游玩的。”

  黄守义觉得儿子的话,虽说得对,但是也有点扫兴。因之只管喝酒,不再说话了。惜时只在一边,静静地陪着,等他吃喝完了,很慷慨地在身上掏出一块钱来,去会账。黄守义这时已有三分酒意,踉踉跄跄,跟着惜时回家。

  惜时进了自己的房,他跟进来将鼻子耸了两耸,问道:“这屋子好香,念书的人,还要用香水吗?”

  惜时对于这事,不能不辩白一句,随口答道:“这不是我用的香水,大概是下午米小姐丢了手绢在这里!手绢上的香味。”

  守义对屋子四周,看了一看,因道:“你不是说这楼面就是你一个人住吗?这位米小姐住在哪里?”

  惜时见他父亲有意盘问,又有些不高兴了。便道:“这算什么?难道不是住在一处的人,就不能到屋子里来吗?现在北京都是男女同学,同学就和兄妹一样,要有什么分别。这话幸而是在我屋子里说,若是在别人当面说出来,那才是可笑呢。”

  黄守义只随便问了一句,就碰上这样一个大钉子,觉得现在都市上的文明,变得五花八门,决不是乡下老头儿可以胡乱说话的,于是默然不敢再说。还是惜时想起父亲身边有四百元大洋,依靠他的时候还是不少,不能太得罪了他,便笑了一笑道:“这些事情,让乡下老先生看到,那是不大合胃口的!但是你老人家要在外面多过些时候,也就知道这很不算一回事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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