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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四


  锦华道:“若是密斯脱黄愿意和我配合乐器的话,我看不如梵阿铃和月琴好!”

  惜时万不料她一开口,就承认自己有配合音乐之可能。这两样东西,总算没有白送。笑道:“我不是说了吗,凡事都要密斯米指教,密斯米叫我怎样学,我就怎样学。今天我去见教务主任要求转系,明天我们就是同系的学生,这友谊更要加进一层了。”

  惜时说了这话,自己也觉得有些露骨之处,但是锦华听到这话,不但不觉露骨,倒笑了一笑道:“其实友谊的厚薄,也不在乎同系不同系!譬如我现在和密斯脱黄,并不同系,交情总算不错。可是同系的人,我还有不认得的,那又算是何厚何薄呢?”

  惜时一听这两句似亲热而不亲热的话,几乎喜欢得要跳了起来。笑道:“这话我是承认的,但是现在我们还没有同系,感情就不错,设若做了同系的学友以后,这感情岂不是更进一层吗?所以我对于这件事,觉得还是不可缓办的。”

  锦华就也不再置可否,哈哈地笑了。

  惜时心想,我今天这东西,送得她很欢喜,我越是装出不在乎的样子来才对!好在以后是同系的学生,接近的机会很多,不要走来就取猛进的态度,让人家讨厌。主意想定,便向锦华告辞,马上要走。锦华见他送了这些东西来,丝毫也不表功,也是心里过不去。笑道:“好在我们是靠近,过一天我来答谢你吧!”

  惜时道:“那就不敢当!以后我们常常见面的……”说到这里,心想不对。她能来答谢我,到我那边去坐坐,这是天字第一号的好机会,我为什么还拒绝她呢?便笑道:“不过我屋子里陈设得太没有章法了。我很希望密斯米去指导指导!不知道什么时候光降呢?”

  锦华对于男友的约会,向来不肯自动规定时间的。便道:“我差不多天天和密斯脱黄见面的,我要来随时可以奉访。”

  惜时只要锦华肯去,这一会工夫,倒也不必决定时间,于是笑着走了。

  他出了寄宿舍的门,且不回寓,马上就到学校来见教务长,要求转到音乐系去。他们学校里本有这个规定,凡是新来的学生,不曾满两个月都可以转系。而且音乐系的人很少,也正欢迎学生加入。因之惜时并不费什么力量,就转到音乐系了。

  惜时原来想着,玩音乐是件娱乐的事情,当然不像科学文学那样难学。现在进了音乐系,更可以放心去玩。因之改系之后,既得和腻友接近,又可省力读书,快活极了。但是天下事理想往往和实际相反,惜时进了音乐系三天,才知道什么黄钟大吕十二律,有什么宫商角徵羽七音,从前拿了一柄洞箫,胡吹乱拉梅花的味儿,完全不对。听着同系的学生,拿了乐器,自然吹弹成调,一到自己手里,一个字弄不出来,好在教授也说了,学音乐是极不容易的事。学三年,也许学不会一样乐器。初来的学生,当然也不能仔细去追求,惜时只要教授不追求,自己本来志不在乎此。学有一样乐器,又怎么样?所以他并不研究。所喜进入音乐系以后,天天可以得着和锦华见面的机会。相识久了,锦华不像行素那样拘执,当着许多同学的面,她可以笑嘻嘻地上前来招呼,说着私人交际的事情。因之惜时不怕她不说话,倒是怕她多说话了。这学音乐,除了上书本子的课而外,都是小教室,甚至有一个人占一间小教室的。因之彼此见面的机会,倒受了限制。

  一日,大家上音乐史的这堂课,坐在一堂了。锦华竟是毫不客气,站在她位子边,见惜时后进来,就用书本对他招了两招,脸上还含着微笑。惜时会意,就坐到她一处来。锦华轻轻地道:“这音乐史教的不多,你只要补上两页书,可以从头至尾学下去了,以后这一课不要缺课。”

  惜时当时随便答应,没有怎样去体会。

  过了几分钟,自己仔细一玩味起来,这大有意思了。彼此之间,除了上这种书本上的课,是不大在一处的。她于这一堂课,招我坐在一处,又约着以后不要缺课,这分明是常常相会,乐何如之。便笑道:“只可惜不能堂堂课都在一处上!若是堂堂课都这样,我就高兴了。”

  锦华笑道:“你说这话,有点误会我的意思,我是叫你不要缺了这重要的课,并不是叫你趁着这个机会来谈天。”

  惜时道:“我也是这样说呀!请问,我们哪一堂课,又是可以缺课的呢?”

  锦华用手胳膊轻轻碰了惜时一下,笑道:“别说了!大家都在注意我们了。”

  在表面看,这又不过是很平常的话,然而惜时听着,又感到这里面有无穷的意味,第一便是“我们”两字,分量下得很重,而况我们又是可以引起大家注意的呢!

  将这一点钟课,听到十分之八九的时候,因就轻轻地对她道:“今天晚上,我请你去看电影,你有工夫吗?”

  锦华道:“我无所谓有工夫没工夫,可是这里到那家电影院也不近。”

  惜时道:“那不成问题,我当然叫一辆汽车来同坐了去。”

  锦华道:“那不太耗费一点吗?”

  惜时笑道:“这看各人的能力说,也看各人的友谊说。这一点义务,我还能担任,而况对于你,我总是尽力而为的呢!”

  锦华对于这话,也不能再有什么批评,只是微笑。

  惜时又道:“既是同去看电影,我们的晚餐,总有个先后,恐怕不能一致。依我说,索性早一点动身,我们在一处吃饭,吃完了饭,从从容容地去,你看怎样?”

  锦华道:“那也好,吃晚饭让我做东就是了。”

  惜时道:“那成了笑话了!是我请你看电影,怎么倒反要你请我吃饭呢?显然见得我这人是不懂礼节的了。你千万不要和我客气,你若和我客气,我就是个混账东西。”

  锦华笑道:“你倒发急起来,不让我客气,我不客气就是了。”

  惜时道:“这样就好,你看规定几点钟由家里动身哩!说定了,我好叫车子来接你。”

  锦华道:“其实也不必坐汽车,随便雇一辆人力车也就行了。”

  惜时道:“北京汽车租价便宜,坐几点钟,也很有限的事。有了车子,我们进出便当些,可以省了雇车的这一番麻烦,几点钟呢?”说着话,他又来请问锦华规定的时间,不过他虽勉强说出来,似乎这一句话,含有极大问题似的,竭力地想忍耐回去。然而已说到嘴边,是忍无可忍的。因之只把那语音放低,而且每个字都拖得很长,以表示出他心中懦怯来。锦华道:“电影是九点钟开演。有两个钟头吃饭,当然是够了。我们七点钟出发吧!”

  惜时直待听完了这句话,才把他心中犹豫不决的一个大问题,解释清楚。再要说什么时,讲台上一阵纷乱,皮鞋踏着地板声,讲义纸的掀动声,开始大声音谈话声,都出来了。抬头一看,原来这一堂课,已是讲完了。锦华所说很可注意的一种功课,这次算是牺牲了。这音乐史本来每星期只两点钟连着来的,上一点钟,教授请了假,这一点钟,又一点也没有听见。换一句话说,是牺牲了这一个礼拜了。但是这个时候,惜时脑筋里所计划的,乃是打电话叫哪家的汽车,以及到哪一家馆子去吃饭。不但是牺牲了一堂功课,在所不计,就是学校把他开除了,这也与他痛痒无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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