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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


  他心里望着:这位密斯高,体格真是好,合了新美人的美的条件。设若她也会跳舞,露出那滚圆的手胳膊与大腿,那真可以令人销魂的了!加上她是那样对我注意,我一定可以认识她,进而为朋友的。本来自己很无聊地,拿了一本闲书,如此想着,就看不下去,就端了一张方凳子,也坐到窗边来。自己的脸,一般的对着天空,装出那照样呼吸新鲜空气以及别有所思的神气。其实他的心,却照在楼下对面那间书房,看她还有再来的机会?

  过了一会,却听到楼下有一阵洞箫声,这不必猜,吹得这样悠扬婉转,一定是密斯高吹的。今天是星期日,她为什么不出去,莫不是为了我?她既为了我不出去,那么,这洞箫当然是故意吹给我听的。我这次不是完全虚想,因为我每次见着她,她都是这样对于我注意的。有时走过去,还回转头来望我呢!岂能说是无动于衷。我若是全副精神去应付她,她岂能不像白行素一样,和我要好吗?我这一所房子,挑得实在是太好了!打开后窗,可以看见女性。打开前窗,也可以看见女性。接近女性的机会,是这样地多,总不难找着几个女友。

  他一人想入非非地,坐在窗子下,静等着那密斯高再出来。不料她的行动,惜时竟没有猜着,已经换了衣服,走到前院打电话了。他们这电话,装在前面一个过堂里,大家共用的。这过堂恰在楼下的隔壁,打电话,正可以听见。只听得密斯高道:“是密斯丁吗?今天天气很好,上公园去吧!有好些个同学去了呢!”

  惜时听到,突然引起了注意。心想,她打电话,又是故意让我知道的吧!不然,何以这样大的声音呢!他自己觉得十分聪明地猜着了。连忙换了一套漂亮些的西服,头发上也刷了一些凡士林,加梳了一会。接着洗了一把冷水脸,在脸上搽了一层雪花膏。修饰好了,对着镜子照了两次。然后找了一条花绸手绢,向左边上口袋里一塞,提出手绢两只角,大有一只花蝴蝶,其势翼然欲飞的样子。各样都预备好了,带上房门,正要下楼,但是在他踏下去两层楼梯之时,低头一看自己穿的皮鞋,还未曾擦油。于是重新开了房门,涂上鞋油,找了一块布,使劲擦了一顿,将脚左右歪着,仔细看了一看,见是十分光亮,这才放了心,带上门,匆匆忙忙,就下了楼。看到一辆干净的人力车,赶快说了一句公园,也不讲多少价钱,坐了车,就让车夫拉着走。

  及至到了公园门口,丢了车钱,就向里走,然而这时他倒自己不知所可了。密斯高只说是到公园里,究竟到公园里什么地方来?却是不知道。公园里地方很大,既不是一步便能相见,只好一人慢慢去寻找,好在她来了,不能点一个卯就走。到处留心,总也会把她们见着。这样想了,于是先顺着大路转了一个圈圈,大圈子转完了,又随着小道乱钻了一阵。然而自己的理想,究竟不易成为事实。

  转了许久,依然不能看到她。自己心里暗骂了一声惭愧!我这人未免太傻了。就她电话里一句邀朋友的话,我就追了来,知道她的朋友,在电话里,是否答应了她这个约会?设若她朋友不会答应,她自然也不会来的,那么,我这一趟,算是空跑了。仔细一想,我这人,真有几分冒失!于是顺脚所之,不觉踏到了一个菊花圃里,背了两手,顺着太阳地里列好的菊花盆景,一行一行地向前看去。这菊花最后一部分,有一架紫藤花,这时已是秋深,藤上的叶子,只稀稀地留有一部分,让秋风吹着,微微发出响声,那半黄半红的颜色,带着这一点瑟瑟之音,这种寂凉的秋意,自然让人深深地感受着。

  惜时偶然走近了一步,只见紫藤架卞,翩然有两个人影子一闪,接上还有微微的歌声传出,这分明是有女子在里面。自己若是直接上前的话,恐怕现出轻薄相来,要碰那女子的钉子。于是绕了半个大圈,老远地抄到紫藤架后面去。这一下子,却令惜时十二分地出于意料以外,原来那里果然有两个女子,她们都披了夹的斗篷,一个是绿色,一个是米色,背着阳光,却在那里舞蹈。那轻质的斗篷,她们更用手胳膊鼓舞起来,真似两只蝴蝶,在花底下飘来飘去,这种好看的姿势,已经令人不得不注意。及至她们一抬头,看着她们的面孔时,原来一个是同院的密斯高,一个就是考学校的时候,踩了她一脚的那个可认为绝美的女子。自己一个旧倾倒,和一个新倾倒的,陡然一时同见着,这不能不认为是一种奇遇。因之远远地站着,倒愣住了。

  她们原以为这地方是没有人到的,一时高兴,舞了起来,现在密斯高,猛然一抬头,看到老远一个西服少年,在那里站着,立刻停止了。那个漂亮女子,也看见了,笑着向那花架子里一闪,也藏起来了。密斯高认得是同院的黄姓学生。想起在家里,他在楼上偷看的那回事,不由得远远地瞪了惜时一眼。

  惜时一想:也许人家嫌来得冒昧,有点煞风景!这就不如闪开为妙。于是将两手插在衣袋里,只当是看花,慢慢地走了过去,由这里行步走上了大道,低头走着,心想:这真巧了。原来那个女子,是和密斯高认识的,她们既是朋友,少不得她也要到密斯高家里去拜访的,那么,我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,她倒先知道我在这里了。这样一来,我不愁没有法子和她认识。心里想到这里,有些洋洋自得。

  忽然在身边发现一种哧哧的笑声,抬头一看,她们正也由对面挽手而来,两人都把斗篷搭在手臂上,脸上微微地发着红晕,她们舞得香汗津津了。笑的不是别人,正是那个同考场的女子。她一笑之后,见惜时望了她。连忙伏在密斯高的肩上,轻轻一推道:“走罢!”说完了这两个字,一阵脂粉香,在空气里荡,漾着。这种香气,虽不知道是哪一位女士所流传下来的,然而决不出此两人。只在这香气芳馥之间,似乎她们并不是绝不可侵犯的。密斯高是同居的,不难慢慢看出她的为人。至于另一个女郎,她为人就极其和蔼。记得同考那一次,踩了她一脚,自己十分抱歉,她不但不见怪,反笑嘻嘻地说不要紧,这种人大概是长于交际的,只要有一点机会和她接近,彼此就可以成为朋友的。心里这样想着,不免低了头,只管向前走,走到了哪里,自己也并不知道。

  忽然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,倒吃了一惊,回头看时,却是同班学生余超人。他先笑道:“怎么你也是一个人逛公园,密斯白没有来吗?”

  惜时和同班的学生,原还没有熟识,也不便去反问他一句,为什么要连带着密斯白?既不便说话,也就一笑而已。余超人笑道:“刚才我们的培大之花过去了!你看见没有?”

  惜时道:“哪个是培大之花?我不知道。”

  余超人笑道:“这是因为有了爱人,不注意校中男女问题的缘故。这几天,我们学校里,大家正起哄选举校花。昨天下午揭晓了,就是刚才过去的米锦华当了选。”

  惜时笑道:“你还是和我白说了。哪个是米锦华,我也不知道。”

  余超人笑道:“你这人真枉说是培本大学的学生了!连密斯米都不认识!刚才过去的,有一个穿米色夹斗篷,烫头发的女士,你看见了没有?”

  惜时道:“哦!就是大家传说的米女士,果然不错!”

  余超人道:“你这个哦字,大有惊讶之意,是何缘故?”

  惜时笑道:“说起来,我是有些惭愧!原来这次考进本校的时候,我和她同场,我不小心,踏了她一脚,我当时很不过意,她倒先和我表示不要紧,因为这样,我对于她的印象很深!但是很奇怪,她既是我们的同学,何以我一次也没有见过她?”

  余超人道:“她是学音乐的,在分院上课,不是学校里有什么集会,她不上这边来的。可是现在她天天要到这边来了,我们学校里,快要举行十周年纪念大会,女士们自然是首先所需要来点缀的。听说她除了团体音乐而外,还选了新剧和跳舞,这一回风头,她真要出了一个够了。”

  惜时道:“到纪念大会,只有上十天了。这种筹备,那如何来得及。”

  余超人道:“老生们已经练习半年了,还有什么不成。这次新戏里,就是破格加入这样一个新生,我们就看本校校花,大显身手罢!你看,她又来了。”

  他低着声用手碰了惜时的肩膀,让他向前看,惜时向对面看去,果见米锦华来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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