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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


  邱九思两手依然插在兜里,将浑身摆动了两下道:“那你就不用管,倘若是我帮得了忙,你……”

  惜时连忙道:“那我一定重重相谢,不过有个条件,若是可以设法的话,东西就要弄两份,因为除了我之外,还有一个同乡,希望能取,自然我是一并重重相谢。”

  九思道:“要两份,就是要二十份也可以,谈到相谢一层,笑话,我们这样的同乡,还谈什么谢不谢,不过前途方面,我得请人家吃一餐小馆子。”

  惜时道:“这更不成问题了,是哪一天呢?我请他,并请你作陪。”

  九思突然将面孔摆正,微微摆了一摆头道:“那不好,你想,我去请他吃一餐饭,不过是朋友关系,不拘什么形迹,若是你出面来请,这倒成了实行贿赂,太不像话,而且彼此见面,都难为情。”

  惜时道:“这话对,我就一切依仗你办了。”说着,和他拱手,邱九思道:“今天下午没事,我可以替你跑一趟,学校里是不好说话的,我一定把他拉到小馆子里去,给他灌上几杯酒,不怕他不答应。”说着话,抬头看了一看窗外的日光,向着天上沉吟着道:“这大概也就该去了!吃饭是哪家馆子好呢?当然不能太随便了。”

  他一个人,尽管这样地沉吟和自言自语,却不看惜时,也不提就走。

  惜时在身上掏出十元钞票,笑着交给他道:“这些够不够请客呢?若是不够,请暂为垫下,我一齐照补。”

  九思接了钞票一看,笑道:“十块!够了,密斯脱黄!你这人很干脆,说办就办,这种人我就很欢喜。本来我们要办一件事,当然望它早有结果,要花钱的地方,迟了不但省不了,也许多花出来,反正是花钱,何必不痛快一点,你究竟是看得透的。”说着,在身上掏出一只破得像龟板似的皮夹,把这十元钞票装起来了,向身上一揣,又牵了一牵衣服,笑道:“我这就去,绝不误事,你要买什么东西?我走大街上过,可以顺便给你带来。”

  惜时说是无甚东西可买,他笑嘻嘻地走了。

  这一天,他忙了一天未回,约莫晚上一点钟才回公寓,惜时早已睡觉了,听到了他进房,要问一声经过如何,又怕这话让第三者听去了,更是不便,这样夜深,就是知道了,也办不出什么事来,不如等到明天清早再说。因之,置之未理,直到次日早起,隔了板壁叫他,却未答应,茶房在门外答应,说是邱先生一早就出门去了。惜时心想:他没有起过这样的早,当然是为我的事,替我办去了,这种人虽然浪漫,但是替朋友做起事来,却也极是热心,倒有一层可取哩。

  他这样忖度,果然不错,到了十二点钟,只见邱九思满头是汗的由外面跑了进来,手里拿了一条手绢,只管擦额头上的汗,一路走进来,拿了帽子,就向惜时连拱几下手道:“大功告成!大功告成!”

  拖了惜时一只手,对着他耳朵唧唧哝哝说上了一段。惜时觉得他这办法,倒也很周到,无论如何,是不会交白卷的。连日预备的功课,从此可以不管,真个如释重负。自己心里先想着,这种办法,总不很正大,行素未必同意,及至和她提起,她只笑着说:“可别弄出破绽来!”

  却没有表示不接受,自然是默认的了。

  到了考试的这一天,惜时起了一个绝早,将笔墨预备妥当,用纸包着,拿在手里,站在大门口等候,远远望见行素来了,连忙笑嘻嘻迎上前,马上雇了车,二人一同到培本大学去。到了学校门口时,只见赴考的学生,男男女女陆陆续续向学校里进去,到了重门下,旁边广告牌上,贴着大字布告,在楼上第一第二理化讲堂考试。惜时让行素在前走,所有她的笔墨文具部代为拿了,紧随在后面,上得楼来,只见站了满楼廊子的人,因为课堂门还没有开,大家都在廊子上等着。

  天下人都是这样,有男女共同前往的地方,大家的眼光,都会射在女子身上,更会射在最漂亮的一个女子身上。惜时虽然有个女性同来,然而有旁的女性在一处,也禁不住不看,他看见前面几尺路远,有个瓜子脸的女郎,穿了一件枣红色长长的旗袍,长长地直拖到脚背上,她穿了一双高跟鞋,配着那细细的腰身,正显出她那一分新式美人的态度来,她的头发,一层一层用热火剪烫着,堆云也似的,蓬松在头上,似乎清理着又未曾清理的样子,更是妩媚,若不是她手上也带了一份文具,决计猜不到她是一个学生。然而唯其是她的样子不像学生,这就更可注意了。

  就在这时,学校有个职员,站在人丛里,对大家说:“诸位先生!我有一件事报告,就是职员写的两张分堂考试的花名表,已经遗失了!一刻儿补写不及,好在这两个教室是紧连着隔壁的,桌上写有各位的名字,请大家自己去找吧!”说时,他便拿了钥匙打开两间教室,与考的人,听了这一番话,大家就像一群出笼的蜂子一般,分着两股,向第一第二两理化教室挤了进去。惜时和行素两人,先到第二教室,将各位上找了一个遍,并没有找到自己的位子,于是又走了上来,再向第一教室去,行素走到楼廊子上,便笑对惜时道:“劳你的驾!代我找一找吧!我脑袋都转昏了。”

  惜时连说:“可以可以。”

  便转进第一室去。

  当他正要挤进去时,恰好那位穿枣红衣服的女郎,也由第二教室走过来,刚要走进这门,二人不先不后,在这进门的地方肩膀碰了个正着,惜时自己觉得这事冒昧一点,连忙向后退了一步,当他退的时候,她却回转头来看了一看,脸上竟是和颜悦色地一点怒容也没有,这分明是她并不以无故这一碰,有碍于她的尊严心里不知何故得着了十分的安慰。可是在他这样一沉思之间,那个时髦小姐已经走进教室,在乱哄哄的人群里,四处寻着座位。

  惜时走了进来,不知不觉之间,也就跟在她后面,四处地寻座位,原来这理化教室,和平常的教室不同,乃是一层座位比一层座位高出几寸来的,脚下便是一层一层阶级,惜时只管找位子,由上而下,脚是乱放,当他一次将脚向下放的时候,恰好这位时髦小姐走尽了头,由下而上,一上一下,两个人又打了一个照面,惜时的目光,注在人家脸上了,那脚不偏不倚,一下正踏在她的脚上,她穿的是米色两截高跟皮鞋,肉红色高腰丝袜子,惜时这一脚,把一个漆黑的脚印,印在人家这浅淡美艳的鞋袜上,实在碍眼!

  当时低头一看,不觉得“哎呀”了一声!满脸通红的对着她微微一鞠躬道:“这怎么好!实在对不住。”说着一弯腰,手里拿了白手绢,恨不得给人家把这灰印掸掉了去才好。猛然省悟,周围一看,无数只眼睛环绕着呢,怎能容人给异性去掸丝袜子上的灰,心里一叫惭愧!这脸上的颜色就更红了。站在路头发了愣,竟不知如何是好?可是这位女士,究竟是个犯而不校的人,她一看到惜时为了一脚之过,羞得无地自容,倒反替人家难为情,连道:“不要紧的!不要紧的!快出题目了,你去找你的位子吧!”

  惜时见她不但不怪,反而叫自己去找位子,这个人太好了,不由得就和她笑着点了一点头,在他这一点头之间,便有一阵香味,迎面而起,扑进鼻端,再一看那女子,她盈盈一笑地走开了,惜时站在这里,半天做声不得,也不知道这就是考场,更也忘了找位子了,还是行素走了进来,走到身边问道:“位子找着了没有?快要出题目了。”

  惜时哦了一声!就四处张望,行素一手按了桌子,也在寻找,忽然低头一看,笑道:“位子不是在这里,你还上哪儿找去?”

  惜时一看,果然是的,就笑着在身边桌子上坐下,于是检开笔墨,就等着出题目。

  这个时候,监考的先生,已经分布在考场四周,回头望是人,抬头望也是人,前后都有眼睛照顾着,要说作弊,那是不可能的了!讲台上站着一个穿礼服的外国人,随后又跟着一个穿长袍马褂的中国先生,他们当中而立,然后那位中国先生将两手背在身后,目光向四周一扫,将脚点了两点,身子向上冲了两冲,又咳嗽两声,才道:“我们的题目,出的是两个,一个是‘墨子兼爱与西哲博爱有无分别?’一个是‘国学经验谈’。其先一个,比较难一点,第二个,就是你们懂得什么就谈什么,这更容易着笔了。”

  说毕,早有两个校役进门,按着座位散题目和卷子,惜时卷子一到手,连忙将另纸油印的题目一看,可不是和自己草稿上写的字,竟是一模一样!回转头向行素笑了一笑,她也笑了,原来二人的座位,恰是联号,坐在一排呢。

  惜时拿了一张白纸,放在卷子上,沉吟了一会,然后将笔在上面,随写了几行字,及至写了小半篇,然后一移东西,将这张稿子落到怀里来,那稿子在怀里,用左手捏了一团,右手却一伸手在袋里掏出一张稿子,代替着,放在原来放稿子的地方,回头看行素时,也换了一张草稿了。这两张草稿,都写得满满的字,不用再打草稿了,拿了卷子,照着草稿直抄就是。

  别个桌子上,人家草稿还未作完,惜时和行素,都将卷子誊清了。外国人见着他们坐在位上无事,知道他是把卷子做完了,便亲自走来收卷,将两本卷子拿到手里,看看都是做的第一题,而且字数很多,便向卷子点了点头,然后对惜时道:“你们二位,可以出去休息休息!考英文的时候再进场吧!”

  于是二人放下笔墨,走出场来,行素伏在楼栏杆上,笑道:“一点马脚没露!这样看起来,也就不算怎样严厉了!”

  惜时也伏在楼栏杆上,向楼下闲眺着,正待答话,只见一丛矮树里,钻出一个人,正是邱九思,他向楼上一望,行了个举手礼,张了大嘴一下,表示问话,复向树下一指。

  惜时大喜,连忙跑下楼来,九思一把将他拉着,拉到树底下,低声问道:“怎么样?题目完全对吗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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