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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一


  杨雄道:“一班兄弟,只剩弟一人,成了个失群孤雁单独北飞,好不惨然!这卫州城里,秩序尚佳,你我弟兄小聚三日,再行分手,如何?”

  关胜道:“某等要追赶宗元帅,不敢多耽误。但是杨兄所说,小可也感到恋恋难舍,且在卫州多勾留一天罢。”

  这等说了,三人便投下了一家洁净客店,从容将息着一日。这日午牌时分,三人带了些散碎银子来在街上散步。见十字街口悬出两个大红布酒望子,一座好大酒楼市招写着南望楼三字。关胜拈须道:“这个名堂甚合某意,我等且上楼吃几杯。”

  于是三人走入酒楼,挑了沿街一所小阁子里坐了。三人吃酒,看看街景。呼延灼向街上指道:“兀的不是粱氏弟兄,如何来到此地?”

  关胜、杨雄看时,见梁志忠、志孝兄弟二人,穿了一件素色葛布袍,腰系了麻布带,头上戴了白布方巾。杨雄便大喊道:“二位都监别来无恙?”

  梁志忠回头看了,哎呀一声,立刻奔上楼来,兄弟同唱了个喏。关胜望了他道:“二位因何重孝在身,穿此素服?”

  梁志忠叹口气道:“天不佑宋,将帅同运,张叔夜相公在白沟尽忠了也!”

  关胜道:“我等离开东京城,张相公尚在京中,如何到了白沟去尽忠?且请坐下吃碗酒,将此事相告。”

  于是二粱坐将下来,便把过去的细述一遍。

  原来宋江全节的那日,范琼见他不肯将太子下手,就亲自入宫,照着逼徽宗的法儿,将太子逼往金营。到了次日,又将赵氏王公妃嫔,不问亲疏老幼,一齐逼到宫门口集合。教他们排班站定,后面一个人,牵了前面一个人的衣服,鱼贯而行,走向金营去。这一行共是三千余人,一向安福尊荣,那里受过这等委屈?大家号啕大哭。老百姓看到,一来觉得是中原之耻,二来起了怜悯之心,看到之后,也无不垂泪。老百姓哭,赵家宗室更哭,他们到一处,哭一处,真个是哭震全城。但金人和汉奸如此毒辣,究竟漏了两个人。一个是徽宗第九个儿子,康王这时在相州,一个是哲宗的废后孟氏,已退居娘家多年了。金人却没有想到这两个人还能延留赵氏南宋天下一百五十余年。便由范琼、吴开、莫俦引动全朝文武,在靖康二年三月,议立张邦昌为大楚皇帝。这文武之中,有几个人不愿在状上署名,张叔夜便是一个。粘没喝想着,这等大事,没有几个在朝名臣出面,不足号召天下,便派兵强逼张叔夜到金营说话,逼他署名。粘没喝并骗他说,有几文臣,不肯署状,都把他杀了。我公年老,大家何必和他们一般,落个身首异处,张叔夜便挺了胸脯子正着脸色道:“老夫此受国恩,国亡君辱,死所应当。贵元帅如要见杀,就请从速。”

  粘投喝道:“赵氏已不足为,我公还这样执迷不悟?”

  张叔夜昂头哈哈大笑道:“是我执迷不醒吗?假使有一天,南朝杀进你们金邦,劫去你家君主,你贵为元帅的人,还是像老夫这般执迷不悟呢?还是像那张邦昌一样,将大金双手献给南朝呢?”

  粘没喝被他几句话阻着,没得话说。想了一想道:“我公这样倔强,却是和宋江一般,留在东京不得,请随营一同去燕山罢。”

  张叔夜吃惊道:“宋江也在金营吗?”

  粘没喝笑道:“宋江死矣。梁山群雄亦死尽矣。”

  张叔夜听说,兜胸中了一锤般,低下头去,作声不得。就在这一阵伤心时,被一群金兵拥进了后帐。他大儿子张伯奋得了此讯,便带了兄弟仲雄和粱氏弟兄,一同来到金营求见。粘没喝听说是张叔夜两个儿子来了,便升帐见他,这四人站立帐前,只躬身唱了个喏。粘没喝问道:“你们不知我金营厉害吗?前来则甚!”

  伯奋向上一举手道:“特来请死!”

  粘没喝道:“为什么要来这里请死?”

  伯奋道:“家父现在金营,他臣为君死,我便子为父死耳。”

  粘没喝见他面容严正,毫无惧色。便道:“令尊在此,我并不会难为他,只要他同到燕山一行。”

  伯奋道:“某等虽来请死,要我死不死,是在贵元帅。家父年老,难于只身独适异国。愚兄弟愿随侍左右,但得父子一处,死而无憾。”

  粘没喝向仲雄道:“你弟兄都去,不愁张氏绝后吗?”

  仲雄道:“你已灭了赵氏之后了,何爱于我张氏?父兄均北,我二人也不愿独留。”

  粘没喝问二粱道:“你自姓粱;你来则甚?”

  梁志忠道:“相公父子待我兄弟甚厚,不忍分别,愿死在一处,别无他说。”

  粘投喝听说,倒呆了半晌。那帐上站班的金国将士,看到他四人这般言行,各人脸上都现出了敬佩之色,互相看觑。粘没喝向张伯奋道:“我却佩服你孝思。但你父子三人,是三只大虫,我不能容你们在一处。不在一处时!你北去何益?我全你志,教梁氏兄弟,隧你父北行,一路容他便宜伺候,你可以放心了。将来南北和好时,张相公自有南归之日。”

  伯奋还不依时,粱志孝便道:“公子忍了罢。粘没喝元帅恁地说了,如何强求得?一路上,我兄弟自把张相公父亲般侍候。”

  张伯奋大哭道:“志忠,志孝,你兄弟受我等一拜罢。”说着,张氏兄弟,在帐前向粱氏兄弟拜了下去。他二人也回拜了,四人泪如雨下。牯没喝见帐上下各各面色变动,却怕摇动了军心,立刻吩咐将士,将二张推出营去,自此二粱押到后帐,便和张叔夜一处。他初见二粱,喝问:“你来则甚?”

  二人下拜道:“相公年老,特来伺奉。”

  因将经过说了。张叔夜在牛皮帐里,席地而坐,叹了口气,闭目不语。二梁在侧,无人时,将宋江等消息说知,他益发精神懊丧。虽是粘没喝有酒肉款待,他却是食不下咽,甚少进用。过了半月有余,张邦昌已登了帝位。金兵便分着两路退兵。斡离不由滑州北去,粘没喝由郑州西去。这两个元帅,都要争功。金银财帛平分,日不消说,伴得赵家父子,也各分一半,好回金报功。因此钦宗父子和一部宗室,随了西路走。徽宗夫妻与一部宗室,随了东路走。

  张叔夜便在东路。斡离不敬他是个老将,却给了他一辆双马车儿坐。二粱跟着车儿步行。张权使已知二帝和太子三代作了俘虏,心想这是开辟以来,中原第一遭奇耻大辱。登车之后,只推身上有病,绝了饭食,终日昏卧在车上。二粱百般相劝,他只是不吃,也不言语。二粱无法,暗中用米汤代替了汤水与他饮用。这日过了雄州,天到午牌时候,那赶车的车夫,却是中原人,他坐在车前,将马鞭一举道:“唉!前面白沟,便是南朝国界尽头了。”

  张叔夜在车中忽然坐起,大叫一声道:“张叔夜,你偌大年纪,还真到异国去吃金人粟麦吗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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