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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一


  这时,长空变了灰色,城垣上露出半环黑影,回看城里宫阙以及人家,已在寒风中,透出千层万叠的高低屋脊。好一座帝王之都,乌压压一片巍峨影子。再看城外,金营里旌旗飘动,正如无数长蛇毒鸟飞舞。他马不停蹄,一口气奔到顺天门来,却见一大截城垣,僵旗息鼓,没半个人影,许多帐蓬,都静悄悄地,低伏在城墙上。晓风吹了帐门,闪闪自动。薄雾中,顺天门箭楼孤零着一簇黑影。他不觉暗暗叫道:“这是何时何地?却扮出这般空城计?”

  飞马来到城楼边,却见十几个披发六甲乓,手拿七星小红旗。郭京身着羽衣,手拿七星宝剑,正要下城。张叔夜便大声喊道:“郭法师那里去?”

  郭京见他怒马而来,便道:“现已开了城门,放出六甲兵士迎战,我须下城去亲自作法。”

  张叔夜跳下马来,将马鞭子伸着道:“我们可同到城垛口上先看一看阵势。”

  郭京无奈,只好走回来,和他同走到城垛口。向下看时,城门洞开。吊桥平放,那七干多名六甲兵,打了朱幡朱旗,拥过了吊桥,锣鼓乱响,拼命的呐喊,向金兵阵前冲去。这时,天色大亮,金兵却也预备妥当,正要攻城,遥遥听到呜嘟嘟一片胡茄声,吊桥那边,堆山也似一片金兵旗号,分开两面,一阵黄尘卷起,几千匹胡马,就向六甲兵冲将来,那六甲兵还不曾与金兵接近,看了这般声势,纷纷抛了旗帜,回头便走。那吊桥窄小,拥挤不下,六甲兵就跳下护城濠里,踏冰向城脚跑。人多冰滑,滚了满濠。郭京看到,也不待张叔夜言语,口里道:“这须我亲自下城作法。”

  两只脚己飞跑了去。张叔夜见金兵已追到濠边,在六甲兵身上践踏了,待要过河。城上没有一个守兵,不能放箭抛石去抵挡。这便来不及追去问郭京,也飞奔下城,口中大喊闭城闭城。所幸城门洞里还有百十个守兵,赶快将城门关了。张叔夜眼见郭京脱了羽衣,却已跑出城门去,未曾将他闭在城里。只得罢休。隔了城门,却听到外面金兵进兵鼓声,像大雨落地一般,分不出段落,喊杀声起如潮涌。料着金兵已渡过濠来,在城脚攻打。便挥了手中鞭子,向城门口守兵道:“快快登城。”

  那些守兵,一来是姚友仲部下,不听张叔夜指挥。二来见金兵已到城脚,大势已去,不愿上城。张叔夜虽是催促了,兀自有几个人向街上乱窜,却不登城。张叔夜大怒,拨出腰间佩剑,将逃跑的守兵,砍倒了两个。其余兵士,不敢违抗了他,只得三三五五,零落着奔上城去。

  张叔夜回到城上看时,金兵已蚂蚁群也似,牵连不断,由吊桥上渡过城濠。便是城濠里,也沿着全岸散开了阵势,无数的步兵,踏了冰过来。虽也有些人踏破了冰,陷下水去。但后面的步兵,还是继续奔将来。金将骑着马,在对岸来往奔驰,挥了旗子,只符督促金兵前进。那鼓角声鸣呜咚咚,连串几十里都在响。奔到城脚下的金兵,架起几百架云梯,已靠了城垣。金兵攀了云梯,一个一个,鱼贯而上。这城上只有几十个守兵,慌了手脚,胡乱放着箭,反射不到人。不到片时,已有几百金兵,拥上了东京城。

  张叔夜骑着马挥着枪,只挑人多地方冲杀,无如金兵上城之后,愈来愈多,如何杀得尽?原来几十名兵,叉多溃散了。一人一骑,决不能挽回大势,只得丢下顺天门,奔向通津门去。心里兀自估计着,还可以带了本部人去作巷战。谁想,顺天门这个缺口一开,金兵像奔泉也似,只管向城脚拥来。城门又被登城的金兵打开了,他们正好摆队拥进来。那金兵进入顺天门之后,却不杀向街市,只管用骑兵大队拥向城墙,分着南北两路,沿了城墙追逐。城上守兵来迎敌城上金兵时,城下金兵,又踏冰过了城濠,架着云梯登城。守兵立脚不住,纷纷下城。张叔夜奔到通津门时,金兵随后已到。张伯奋挺枪跃马迎到面前,大声道:“父亲且请下城,儿在此拦住贼军。”

  正说时,身后喊杀又起。张叔夜道:“我的南道军何在?”

  张伯奋道:“都已退下城了。仲雄方由此下去,儿教他压住退兵,不让溃散,以便巷战。”

  父子说着话,已有十余骑金兵奔到面前。张叔夜大吼一声,父子两枝枪,同时伸出,搠倒了几骑。不想身后金兵爬上城垛,已有一大群人围将上来。城垣窄狭,两马并立,施展不得,一霎时,两骑马都在乱军中被枪刀砍搠受伤倒地,张叔夜父子,跳下马背,两人背对了背,各挥动手中枪将人墙杀开一个缺口,冲出了重围,也只好顺了阶坡,奔下城来。

  到得街道上,回头看时,金兵群拥在城上,却不曾追下来。街上人家,处处关门闭户,百姓躲得形影俱无。守城兵马,却也一骑一卒不见。张叔夜丢了手中枪顿脚大哭道:“朝廷不听我言,果有今日,我守土有责,于今城池失陷,我何面目见天下人?”说着,拉出腰问佩剑,便要向颈脖子上抹来。张伯备丢了手中枪,两手扯住他手臂道:“父亲且忍耐片时,待寻着自己人马,再作计较。”

  张叔夜道:“不道自己人马便罢休,若道自己人马,便辱没了人。我练兵数十年,今日杀得弃城大败,我还有何面目再见他们?”

  父子说着,正争夺那柄剑时,却见街那头,有几个人飞奔而来。人丛中夹杂了一骑马,马上坐了一个穿胡服的文官。他前面有一面白旗,上面写了四个汉字,停战议和。那群人走来时,口里兀自操着汉语喊道:“张相公休得短见,有话商量。”说时,那群人来得快,已奔到面前。张叔夜且不自刎,挺了剑站在街边。张伯奋也拔出腰问佩剑来,紧傍着父亲来警戒了。那匹马到了面前站定,那人滚鞍下马,向张叔夜一揖道:“张相公可认识我?我大金邦议和使臣王讷是也。”

  张叔夜望了他道:“你虽身穿金国品服,还是汉人模样,阁下谅是中原人士?”

  王讷道:“现今却不是道论此等言语时候。攻下东京城的,是我西路元帅粘没喝部下。元帅有令,自古有南有北,大金邦并不要灭了南朝。此次兴兵,只是要南朝割让两河。所以金兵登城之后,并不曾再向城里进兵。于今特派本使入城,见你家君相,再订一个盟约。”

  张叔夜瞪了眼看他脸色,问道:“阁下此话是真?”

  王讷道:“我大军已攻破了城池,何求不得?若不议和,我将话来骗你则甚?”

  张叔夜沉吟了,还不曾言语,张伯奋道:“金军既在城上未曾下来,他自未求巷战。于今王使臣又亲自来了,我等且自信了他。他奔走两国和议,正不止一日,所说想是真的。”

  张叔夜便提剑插入腰间剑鞘里,然后拱手向他道:“张某失城之将,自当一死以谢君国。贵元帅既有此等好意,停战议和,只要能存赵氏社稷,张某也只好忍辱偷生一时,以观其成。却不知阁下有何见教?”

  王讷道:“现今在大街上,自不是谈论两国和战之地。闻得张相公现任签书枢密院事……”

  张叔夜不等他说完,连连播了几下头,昂头望天,叹了一口长气。王讷唱个喏道:“相公恕罪则个。向来听说阁下是南朝一位元老,早已钦慕,决非有心辱没阁下。只是说相公今在宰辅之职,正好一同共议大事。就相烦陪同入宫如何?”

  张叔夜道:“城池失陷,想我主一定在宫中惊忧不已。入官面圣,正有此意。”

  那王讷知张叔夜是宋朝一个大大的忠臣,正要笼络他。便舍却了坐骑,和他一路步行入宫。张伯奋怕有意外,插剑入鞘,也就紧随父后,直走到宫门口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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