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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〇


  于是三人步行入内,见庙殿前院落里有那召集来的市民,披了头发,分着七排站立,各人手拿法器,如铜铃、尘拂、宝剑之类,也有人将竹竿桃着长幡,在空中飘荡。这些人都便衣不着盔甲,只是胸前背后,备贴一块红巾,大书一火字在上。正中搭起一架木柱台,上面五彩旗帜,按着金木水火土,插在东南西北中五个方向,却也热闹。那成忠郎郭京,听说圣旨下,头戴束发紫金小冠,身披红色羽衣,足登紫色方头云履,手提宝剑,缓步下坛,俯伏级前,口称臣成忠郎郭京接旨。孙傅向前一步站定,大声道:“圣上命尚书右丞孙傅传旨,着成忠郎即日率领全体六甲兵出城退敌,不得有误。”

  郭京口称领旨,三呼已毕,起来向张、何、孙三人打了个稽首道:“敝法师有法衣在身,不能全礼。”

  张叔夜见他尖颔勾鼻,三绺老鼠黄髭须,却也不像有着甚仙风道骨的人。便已瞧科两三分了。孙傅道:“现在事已危急,法师必须立刻出战,否则圣上不能宽宥。”

  郭京道:“敞法师已经将法术练好。明天是甲丑日,在子时左右,按着南方丙丁火,由南薰门作法杀出。”

  张叔夜心中暗忖,这厮一派胡言,如何都信。便道:“南薰门金兵较少,攻不当坚,如何能挽转全局?郭法师若作法,须是由宣化门杀出,那时,本帅当亲自观阵,以防万一。”

  那郭京低头想了一想,点头道:“宣化门也好。只是一层,六甲神兵出城时,城上防守兵将,须暂时避开,以免冲犯天神。”

  张叔夜道:“此事却难从命!”

  郭京正色道:“若不避开,本法师六甲六丁神兵如不灵验时,却是休怪。”

  张叔夜道:“本帅负守御之责,岂可轻令守兵离城?国家存亡大事,不能当作儿戏。”说毕,脸色一变,转身便走,自骑了马回城防去了。郭京呆站了一响,向孙傅道:“张相公不信法术,本法师如何退得敌?”

  孙傅道:“此事易处。姚友仲指挥现守御顺天门,法师届时到顺天门作法便是。我自向圣上奏明此事。”

  郭京听了,方才点首认可。张叔夜一怒而去,却还不曾料得有此计议。回到通津门城上,向张伯奋道:“我看郭京这人是个市井无赖,本无心出战。因圣上已下旨教他应敌,他迫不得已,约了今晚子时登城作法。那时,他能退敌便罢。如有脱逃之意,你可先斩这厮以安军心。”

  伯奋躬身道:“此人是圣上所器重,父亲须慎重相处。”

  张叔夜道:“便不杀他,也休教他坏了大事。”

  张伯奋恭立一旁,未敢言语。

  这晚,天色阴暗如漆,星月无光,寒风吹过城头,呼呼作响。下看城外金兵营阵里,一簇簇灯火,环绕了城圈,那火光反射天空,照耀出城外人家许多墙头屋角,在暗空中闪着红光。号角更鼓呜呜咚咚,四处彼起此落。其间杂着人喊马嘶之声,顺风吹来,一阵阵有如潮涌。

  张叔夜见贼势这样猖獗,料着是个准备大战的预兆。自己周身披挂,手握腰上佩的剑柄,只管呆立城垛口下,向城外张望。有时抬头仰观天空,霜风由脸上吹过,有如刀刮。黑云影里,偶然露出一两颗星点,闪烁着两下,便已不见,天也怕看这危城了。听城上鼓转三更,沉闷得作笃笃之声,更楼里一两星灯火,惨淡不明,不觉长叹了一声。副将梁志忠、粱志孝二人

  悄悄地随侍在侧。志忠便道:“天色这般寒冷,身上冰得铁板也似,相公到箭楼里将息一会也好。”

  张叔夜道:“城防危难万分,我恨不得分出千百具身体来,分守各截城垣,如何能去将息?”

  二将听说,不敢多言。只见一簇灯笼,有人从里面走上城垣。梁志忠迎上前张望,却是卢俊义和关胜,带着几名将校来了。他们听说张叔夜在城垣上巡城,便匆忙来到面前参见。张叔夜道:“深夜来此,莫非是看到金营里贼锋嚣张,怕是贼兵要攻城?”

  卢俊义道:“相公明鉴,正是如此。宋保御怕是厮杀得紧时来不及向相公请示,特着末将二人来见相公,先请示个方略。”

  张叔夜道:“金兵必在明日大举攻城。这一战,他必是竭尽他所有的兵力孤注一掷,若能把他的锋焰挫败下去,以后他就不敢尝试了。事己至此,我也无甚方略。二位将军可转告宋将军,好好把守每个城垛,死一兵,再上去一兵,死一将,再上去一将,全军战死为止。若无本帅将令,或圣上圣旨,休管他人如何制止,你们只管厮杀,城战也好,巷战也好,都是如此。”

  关胜躬身道:“相公已提及巷战二字,末将等谨闻命矣。”说毕二人唱喏而去。张叔夜说过了这些壮语,心里愈发焦灼,只在城楼上坐了,不住对城下探望。连连促人向城下探访,那郭京带的六甲兵怎地动作。四鼓将近,有探卒来报,那郭京带了七千七百七十七名六甲兵,打了旗帜,鸣金擂鼓,向顺天门而去。粱志忠在一旁站立,因道:“莫非这厮,真有些法术?但他说子正出发,现今已到丑时了。”

  张叔夜道:“他原说来宣化门,如何又转向了顺天门?梁将军快去探看虚实。你可顺便禀告姚指挥,六甲兵出城作战时,城门上下,须十分戒备,休得让金兵混进了城来。”

  梁志忠道声遵令,骑了匹快马,顺着城垣,飞奔而去。这时五更将到,天色未明,却反是加倍的黑暗。那城下金营里的火光,一个分作几个,疏疏密密,绕城牵连不断。人马却停了嘶喊,却像是早餐战饭,看看自己兵士,除了一拨身披战甲,手拿弓箭的军士,分着城垛厮守了外,其余都因昼夜辛苦,在城垣上帐棚里将息,静悄悄地没有声息。张叔夜在城上厮守了大半夜,估量兵士将息得够了,便回到箭楼里,传下将令,全军起身用饭。

  原来守城兵马,有个老大便宜,每日战饭,都由城里百姓分别供应着馒首咸菜,储藏在城根下民家,以便随时应用。张叔夜料着今日一战必与金兵拼个死活,白日恐怕不能教军士有开饭工夫,所以恁地扣紧了时候。这时,将两个公子叫到面前,正色道:“我昨晚观看金营半夜动静,见城下灯火彻夜不息,人马蠢动,想是今日天明必然全力攻打城池。国家存亡,在此一举。为将在今日非可一死了事,必须挣扎了最后一分力气,替社稷保一线生机。万一无望,这宣化门上便是我自了之所。有我尽忠,你二人不必便死,当脱身南下,作将来报仇雪耻之计。”

  二公子听了这番言语,不觉脸上变色,垂下泪来。张叔夜喝道:“今日何日?还作恁般儿女态吗?论私,你是我儿子,论公,你是我部属,为将者对统帅垂泪,成何体统?”

  二公子听了,便收了泪容,正色立着。正好梁志忠抢步走入箭楼,躬身禀道:“那郭京六甲兵已到顺天门。姚指挥听了他言论,尽把城上弓箭手调下城来让他作法。他道天色微明,便开城出去。”

  张叔夜大吃一惊,拍案而起道:“这还了得!金兵正要攻城,城上防御,如何可以撤守?我须亲自向顺天门走上一遭。伯奋、仲雄,你们今日须作忠臣,也须作孝子。谨记我言,好好看守两座城门。”说毕,便取了兵刃架上枪枝在手,走出箭楼来。他的坐骑,早已由马夫喂好了草料,系在廊柱上候命。张叔夜解了空缰绳,飞跃登鞍,顺了城垣,便向顺天门飞奔了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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