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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五


  过卖听说,真个和他来个泡茶,他人吃酒时,李逵便捧了茶碗啜一口,戴宗并不理会。饭后,便胡乱在镇市上脚行里回了一匹马,与李逵骑了。一路之上,他真个不曾吃酒。在路再行几日,来到黄河渡口。因金晃晃太阳,已落到一片黄流滚滚的上游去,水边上只有来船落了蓬帆,却不曾有船开出去。大家便在堤上一家客店投宿了。大家洗了手脚,来到堤上闲眺。见那太阳,益发落在水面上,水面上浮起一丛黄色的烟雾,围绕了那簸箕大的落日。黄河的水浩浩荡荡,千军万马也似,由那里奔来眼底。两岸大堤,好像两条山,夹住了这条黄河。望对岸,也是一片黄尘,与天相接。有两只渡船,像两只鞋也似,在翻着金焰的浪纹里飘荡过来。但见一群黑点,在船上蠢动,遥遥有呐喊之声。

  戴宗指了船告诉李逵道:“兄弟,你见吗?黄河是这样难渡。过去了,回来就恁般费事。一声厮杀起来,断了渡是常事。过了黄河,随地是战场。向前再过了白沟,就是金邦,芝麻大差错,伤了一群兄弟性命是小,却不误了国家大事。你若肯听愚兄言语时,我们便过河去。不时,我们一路回邓州去。不求有功,也图个无过。”

  李逵叫起来道:“哥哥,我一路和你说什么来?我已经断了酒。过了黄河,我益发闭了这鸟嘴,像上次到大名赚卢员外一般。你若不信时,我便跳在黄河里死了,教你们好放心。邓州我却不回去,杀不到一个金兵,回去教人老大笑话。”说着,奔下堤,便要向黄河里跳去!

  §第五十四回 入云龙芦沟遇旧友 病尉迟燕市结新交

  那戴宗紧跟在李逵身后,早是赶上两步,将他一把抓住。喝道:“黑厮,你又做出来!”

  李逵已到水边,站住了脚,回过脸来问道:“哥哥,你相信我也不?”

  戴宗笑道:“兄弟,只要你恁地耐性时,我自相信得你过。”

  乐和、孙新也都追了下来,将李逵劝回堤上。自这日起,他真听了戴宗话,不多言语。次日一早,渡过了黄河。途行半月,到了冀州。戴宗和孙新计议定了,租了两辆太平车子,一辆让顾大嫂、孙二娘坐了,一辆载着行李。孙新、顾大嫂自是夫妻,不须假扮。孙二娘兀自穿了丈夫的张青重孝,戴宗与他兄妹相称。乐和原叫顾大嫂做姐姐,益发也叫孙二娘做姐姐。杨林、李逵扮了赶脚车夫,赶着车子。路经一个马市,大家将牲口掉换了,将两头骡拖着车子,其余的都骑了毛驴。一行男女六人、像是一群行路眷属。只走两日,过了白沟,便是金邦国境。便教杨林赶了一辆行李车子在前走。

  这里虽是金邦国境,原是石敬塘割让与契丹的失土,人民都是中原人。只是关卡上有少数金人把守,到了那里,杨林和他说着金邦言语,道是向燕京去投亲去的。遇有盘查留难,戴宗自将大把金银使用。那守卡金人,见他等眷属行李,又得了贿赂,如何不放了过去。这一日正午来到芦沟镇前,杨林拢住车把,因向戴宗道:“此去燕京,只有一小站路。官人可到客店里将息片时,洗濯手脸,换了衣帽,也好入城,”

  戴宗在驴背上答道:“说得是,天气恁般炎热,且是口渴,讨口水吃也好。”说时,车辆牲口,走入镇市。见路旁有所干净茶饭店,门口三棵高大垂杨柳罩了半边街道绿荫,便都树荫下休歇了。屋檐下朱漆短栏干里,兀自空着两副座头。那垂柳长条,被风摇曳了,枝梢直拂到栏干里来。一个茶博士,赤了膊,穿着棋子布背心,肩上搭条帕子。迎将上来道:“官人要打尖?这里风凉。正午,天热得紧,口喝时,小店有泡茶,有梅汤、有和合茶,上好白酒也有。”

  戴宗道:“我等正要将息些时,除了酒,有吃喝的,只顾挑好的将来,益发算钱给你。”说时,四个男女在一副迎风座头上坐了。杨林、李逵也掇个凳子坐在栏干外。茶博士进了茶水馒首上桌,又切了一大盘牛肉和几十个煮鸡卵来。乐和隔栏干递了茶碗过去。因道:“出门人不分上下,二位伙伴要吃时,只管自取。”

  李逵便另向茶博士要了几个大馒首在车板上,端了一盘牛肉,手抓了大块向口里送,站在柳荫下吃得快活。行路人都看了他暗笑。戴宗和过卖讨了个布拂尘,站到街心上掸身上灰尘。

  此时身后转来个穿葛布道衫的道人,低声道:“官人,贫道稽首,募化你几文香钱,请借一步说话。”

  戴宗看时,吃了一惊,正是入云龙公孙胜。不曾交得言语,他已转身向街旁冷巷里走。戴宗跟来,他见巷内无人,便道:“兄弟,你好大胆!这是何等所在,你们却成群结党的来。我在街口听到人说,有个赶脚黑厮,端了一盘牛肉,站在街心,大块抓了吃。我心中一动,赶来探望,不想却是你们。”

  戴宗道:“却不是万千之幸,在这里遇到先生。我等来到此地,燕京在望,正不知投何处是好。”

  公孙胜道:“此地日间不是说话之所,你等今日休走,便住在街里,晚上出来纳凉,我在这河堤上龙王庙前等着你。”

  戴宗道:“约莫二更时分好吗?”

  公孙胜道:“好,你叮嘱李逵兄弟,千万不可声张。”说毕自去。戴宗回到店里,皱了眉道:“我身上发着寒冷,头痛欲裂,必是中了暑。今天走不得,便在这镇上投宿了吧。”说着,以目向孙新示意。孙新已看到公孙胜和他叙话,如何不省得。便道:“贤弟脸色端的不好,隔壁便是客店,我们便去。”

  于是扶着戴宗,便向客店里来,随后大家都到。戴宗将大家引到卧室里,悄悄地把公孙胜的言语告诉了。众人闻言甚喜,又都劝李逵休得声张,李逵道:“各位放心,我自闭了这鸟嘴便是。”

  到了晚上,大家心中有事,草草吃罢晚饭,先是杨林、李逵到芦沟里洗冷水澡,次是孙新陪了顾大嫂、孙二娘出店来。随后乐和搀了戴宗,慢慢走上河堤。

  这时,半轮新月,挂在一片柳林梢上,照见河里一股活水,闪闪有光。柳树千条万缕,罩着堤上一片浓荫。顺堤向下游约莫行走了大半里路。便有座庙宇立在堤上。先到的几个人,摇撼了黑影,都在庙外月亮下坐地。不移时,大袖飘然,一个影子移近,公孙胜果然来了。彼此迎上,悄悄地唱个喏,相对围圈地在鲜草毯上坐了。戴宗先告知了来意。

  公孙胜道:“天幸贫道撞见,省却许多事。贫道自回蓟州后,不几月,老母便去世了。因那里百姓被驱出塞,境地荒凉,便来这里妙峰山上三清观里。这芦沟西岸,有个白鹤观,是三清观属庙,观里道长,要我在这里住持。前些时,在城里遇到曹正兄弟,他合王定六、段景住、时迁一共五人在南望街上。开了一座小酒馆,先掩藏了形迹。汤隆却在附近,另开了一座铁铺。斡离不那厮现今带了大批人马,便屯札在这里。他们弟兄,日夜计划打通一条路经,却也认得几个三四等官吏,只是探不出大事。贫道现改名杖节道人!燕京城里略有微名,不敢常常入去。未知他们近来如何?”

  戴宗唱个喏道:“全仗哥哥念旧日聚义之情,帮助小弟则个。”

  公孙胜道:“贤弟这事你放心,你不见我改名枝节,兀自暗藏着苏武那个故事。便无聚义之情,我也兀自愿和大宋尽一分力。你等一行六七人,如何同去得城里?明日你们可分两拨走。孙新兄弟和两位嫂嫂,可着杨林兄弟引了车子去投奔曹正,只道是由易州来的,前去探亲。城门口便有盘查,料不妨事。其余兄弟,后日起个绝早,便投我白鹤观来。我自设法将你们安顿了。明早贫道先到城门口去等候,万一有甚留难之处,贫道却也好临时随机设法。”

  戴宗道:“恁地便十分是好。”

  大家商议一阵,又分作几拨散了。

  到了次日早上,杨林驾着太平车子,载了孙二娘、顾大嫂,孙新骑了一头毛驴在后跟着,向燕京走去。到了城门口,那里有一二十名金兵,分班站了。牛皮椅上,坐个番官。杨林兜拢了拉车的骡马,将鞭子插在车把上,向前对守城金兵唱了个喏,接着向他说了一阵番话。那金兵队里的官长,向杨林问了几句话,把眼将太平车子睃了。

  孙新会意,下了驴背,向前两步,递了一个小锭银子到杨林手上,杨林悄悄的交到那番兵手上。那番官拿到手上,暗暗颠了两下,怕不有四五两,便笑着操了汉话道:“你们带了家眷,又有行李,看你正像个诚实商人。你们必是到城里投亲,不时,这大炎热天气,你奔波则甚?”

  孙新连连称是。那番官道:“你自入城去。大热天,谁耐烦盘查良善百姓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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