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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八


  那十人中之林冲,正是怕人从中熟人过多,既不便一一握谈,且自由小巷里走着,先避回曾正酒店去。正自低头走着,忽然有人在身后叫道:“兀的不是林教头?”

  林冲被这一声唤着,便站定了脚向后看来。见有一个老汉和四五个人站在巷口向自己指点。林冲便向前唱喏道:“张七叔多年未见,一向都好?”

  那老汉道:“舍下还是住在当年与教头作邻居所在,托福平平而过。听说教头现时在邓州都总管那里从军,于今又随弟兄们来京勤王。这却好了,不但是重见天日,而且是衣锦还乡。”说着,指了林冲,向同站的人道:“你们看看,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豹子头林冲。”

  那些人听了,都向前唱喏。不想街头一个行路人,向林冲指着道:“啊!你原来就是林冲?教我认得你!”说着,匆匆而去。这一次有分教,却在林冲身上,再掀起一翻波浪来。

  §第四十二回 东京城马忠辞众杰 相国寺智深遇仇人

  这个匆匆过去的人,林冲却是出乎意料,虽是有些面熟,却是记不起他是兀谁。他恁地指点了自己说话,自不免向他走去的后影,看得呆了。李七叔在一旁见了,便问道:“此人是兀谁?却恁地言语冒犯教头,教头认得他吗?”

  林冲道:“小可有十年未来东京,正不知此人是谁?不知有何事情得罪于他?恁地凌辱小可。”

  在旁听话者,有一个人插嘴道:“我认得他,他是高俅家里的夏虞侯。”

  林冲猛然想起,那日到高俅家里去刺杀高衙内时,有一个虞侯引进,不曾问得他姓甚的,正是此人。他这些言语,必是指了那件公案。现今满街人山人海,此事自道破不得。便向李七叔道:“原来是高家奴才,他自和我是仇人。”

  李七叔道:“好教教头欢喜,于今蔡京、高俅这班人都失了势,正自欺侮百姓不得,高俅那厮,早已跟随上皇到建康去了。他儿子留在东京搬运财产,却被人闯进家去把他杀了。便是这夏虞侯认识教头,如今教头为国出力,也奈何你不得。”

  林冲道:“小可自也不将此等人言语放在心下。今日天色已晚,还要出城赶回军营去,改日却到府上相候。”说着,唱个喏,自告别而去。

  到了曹正酒店时,十兄弟也陆续回来。多事的一日,容易混过。这已到了掌灯时候,大家用过酒饭,在一间阁子里,围在灯光下坐地闲话。林冲困把夏虞侯认识出来的事,告诉了大家。鲁智深道:“怕他甚鸟?休道高俅那厮一般的走了否运,便是他还在朝,我等在东京城外出了这身血汗,他也奈何我不得。”

  徐宁道:“休如此说,这朝中还有不少高俅一路脚色,他们官官相护,提防他却在官家面前播弄是非,不见李相公功高望重兀自在危城中罢了职?”

  关胜坐在一边,手抚长须,闭目凝神了一会,笑道:“林冲贤弟身上,或可无事,只是我等今日这番风光火刺刺地,却是特张扬些,那要罢免李相公的一班权奸,恐怕不能漠然视之,贤弟等不常听了他们言语,兀自称着我们粱山余孽?”

  林冲道:“关将军道得是。这东京城里,那有容我兄弟风光的道理,于今金兵围困了城池,且由我们自在,待得金兵乓退了,却慢慢地和我们清理帐目。史大郎曾在城外处分过那童贯继承的儿子,那童贯兀自跟随了上皇在江南,他将来回到东京,却不会忘了这事。”

  史进笑道:“怕事时,我不做出来了。若依得我性子,今天益发鼓动众百姓拥到李邦彦、白时中家里去,杀了那几个误国奸贼。”

  一言未毕,有人在帘予外笑道:“好大话儿,隔墙有耳,各位兀自不肯提防着。”说毕,一人掀帘而入,看时,正是将史进引荐给李纲的东京缉捕副使吴立。关胜、林冲见此人入来,都不由得脸色一变。吴立站着,向大家拱手唱喏道:“各位休得多疑,小可特地来送个信的。那李邦彦恼恨陈东这班太学生和各位好汉,又把李相公请愿复了官,他自向官家奏本,道是此风断不可长。又说陈东那班书生作不得甚事,唯有粱山人物,最能兴风作浪,东京城里断容不得。陈东也曾伏阙上书过,何曾轰动过这些百姓,有人亲自见梁山弟兄在街上呼喊百姓出来请愿,因之百姓都跟随了向宣德门去。这事作得一次,如何作不得二次?围城之内,却是容不得许多不法之徒。官家听了,自也心动,便吩咐开封府尹将各位严加看管。这府尹聂昌,虽不是个好官,却也和现在的蔡京、王太辅路数不合。各位是蔡京对头,却还不曾和李邦彦作对,自不愿平白地得罪了各位,他却把小可叫到衙里去。着我和缉捕正使梁信寻觅各位错处。那梁信说,没来由与各位无事生风争的?小可此来,并无他意,各位在城中无事,奉劝回到城外营里去也好。这李邦彦相公,兀自恼恨着各位多事。”

  关胜道:“如此,深谢副使照拂。某等在城中并无所恋恋,明日一早,即当出城。”

  那吴立却向史进拱手笑道:“像适才史将军那等言语,若是教外人听去了,却不是老大把柄?”说到这里,他又向林冲点头笑道:“这是林将军吗?借一步说话。”

  林冲只得和吴立走出小阁子来。吴立站在屋外执了林冲的手,低声道:“并无别事,不想十年前的旧案,竟会复发了。那高俅手下人,适才在缉捕使衙里告下了伸冤急状,他那状纸上说是林将军白日持刀入人家,杀了高衙内。”

  林冲冷笑道:“那高家是我仇人,缉捕使必然省得。”

  吴立道:“正因如此,我便向正使说了,这状纸相信不得。一来是这高家与林将军有仇,必然是看到了林将军在京,只是想当然耳来诬告将军。一来将军到京,自在马统制营里效力,不曾进城来,如何会到高邸去杀了高衙内?正使却也说,我这话道的是,且把这状子压下了。小可怕这事众位将军不曾晓得,所以特请将军走开一步说话。”

  林冲道:“林冲作事,向来不省得欺瞒了人,自家兄弟,自不须说。那蔡京、高俅朝廷兀自要捉来问罪,以谢国人,难道缉捕使衙里,还要替这高贼说话?我是不曾遇到高俅。我若见了,一般地白刀子进去,红刀子出来。”

  吴立见林冲恁般言语,便瞧科三五分了,因道:“小可来此,并无坏意。只是通知各位豪杰一声。这是是非之地,明日天亮时,便请各位回西郊去罢。”

  林冲向吴立拱拱手道:“足承美意,明天我等出城去便是。”

  吴立依然执住林冲的手,装出很诚恳的样子,微笑道:“我吴立虽在东京作官,却也略知个好歹,决不会奈何各位。只是官职卑小,却教小可强不过宰辅三司去。凡事原谅则个。”说毕,又唱个大喏,然后进屋子来,向众人告退。他去后,大家议论一阵,便都省得无论恁地,也强不过那李邦彦、白时中去。次日一早,便出城回向马忠营里去。

  因为朝廷被姚平仲一战,折了锐气,主和的文臣,益发趾高气扬,日夜围着官家,要全依了金人议款。宋敢宗虽是不忍便下诏将三镇明白地割了,无奈主和文臣,只管把言语恐吓钦宗,钦宗越骇越没个主意,便将所有议款也都依了金人。着宇文处中拿了割让三镇的疆文,送往金营。另派了肃王殿下到金营为质,换了康王和张邦昌回来。那郊外种帅道、马忠两部兵马,自不敢违了旨意去开衅,只是深沟高垒,严为戒备。那金元帅斡离不打听到得西路十几万勤王兵,早晚便到,众寡益发不敌。看看所有粮秣,已不足十日之用。于今割让三镇的诏书,已经到手,不用折耗一枝箭,平白地可以得着几千里山河,尚有甚不足。于是也不等东京进解的金银骡马足数,拿了诏书的次日,便拨营北回。

  宋军遥见金营里静悄悄地,旌旗无影,鼓角无声。原来还以为是金兵又在用什么诡计,后来见金兵游骑,也并未在城下街市上骚扰,便也有些疑惑。再后来流落在战场附近的百姓,散散落落,在街道上出见,有那好事的百姓,隔了城濠,向城上大声喊叫金兵退了,城里才知道金兵是真个退了。慢慢的开了城门,慢慢的派兵出城巡逻,亲看虚实。关胜兄弟二十余人,也厮守在马忠营里,未曾出来。一连两日,人心慢慢安定,城门大开,城内外情形,便都照常。

  这日马忠由城内回得背来,在行营里杀猪宰羊,设下了三桌酒席,特地宴请关胜等二十余位弟兄。三桌席,品字儿排开,大盘盛了肉向桌上放着,却派了三个小校,分成三桌前筛酒。马忠自坐左角主席,将各弟兄让入三席分别坐了。各人以为他是犒劳常事,自也未曾如何理会。

  小校们筛过了几遍酒,马忠举起酒杯来,唱了个喏道:“难得与各位患难相处一场。今日特备下这杯薄酒,和各位助助兴,实在不能略表我敬慕之诚。某有一言,愿以奉告。大丈夫志在千秋,自不争在一时得失。各位一腔忠义,前来勤王,只是要图个报效国家,于今金兵已退,各位自是求仁得仁。马某深爱各位都是绝顶人才,本想作个长久相聚,现金兵退去,朝廷必有一番新部署,某将托足何处,兀自不可知。所以今日此会,也可说是与诸位饯行,张总管在邓州,自是十分盼望,各位即日回邓州去罢。”

  大家自到马忠帐下投效以来,将帅相处十分欢洽。现今马忠突地说出此话,却是下着逐客令,一番热闹,恁地结束,却是出于意料,面色都有些变动。关胜拱手道:“某等自投效以来,统制骨肉般相看待,无不感激。料得统制所说,愿图个长久聚首,自也是实。只因日前宣德门前伏阙请愿,十分耸动视听,必然有人在东京散下恶言语,欲加中伤。某等不才,自未敢有累明公,明日便当拜辞。但邓州现今太平无事,某等回去,食粟而已。多事之秋,大丈夫实不应如此。现有卢佳义等人,犹在河北山东之间,孤立无援,某等意欲即日渡河,前去相助。朝廷可以弃河北不顾,某等却还不忍,将这大妤河山拱手让人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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