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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七


  到了二更时分,西北角上喊杀声大起,却是卢俊义大军,也冒夜向东袭来。杨雄正在民间搜得一瓮酒出来,拨开了泥封,拿碗舀了,站在灯火下吃。便把碗掷在地上,向郝思文拱手道:“只这便是时候。弟兄们喝了热水,咀嚼了干粮,精神也恢复起来。各自分手厮杀罢。二位杀出了重围,必是放两把火通知我。”说毕,提起靠在墙上的金枪,便出门去。他本部人马,已是装束妥了,开了庄候令。

  杨雄仗了三分酒意,出了民房,跨上站在门外院落里的战马,揽了缰绳,自在队伍前面走。紧跟随他的两位旗牌,将枪杆挑起两碗红纸灯笼。这便是号令,他手下千余儿郎,都跟了灯走。郝思文等他去了半个更次,也点齐了二千余马队,出庄向东北角飞奔。这是月的下弦了,残月兀自未曾出来,寒风呼呼吹过原野,将满天铜钉也似的星点,刮得有些抖颤着光芒。看天脚下,由西到东,沿北面拖了一条线,全有灯火之光,断续在地面上露出。每个灯火里,都有更鼓声,那金兵占据的村庄,和安设的营帐,总有二三十里路长。郝思文不敢亮起灯火,只是自己在队伍前领路,让后面骑兵紧紧的跟了走。

  约莫走到十里路,后面又发生了一阵喊声,同时,有几丛火光,在地面上映出,正是杨雄兵马,已和金兵交手。料得金兵正注视那里。益发领了队伍飞奔。前面正是先前穿过的树林,明知那里无伏兵,且绕了这树林子边上走去,也好掩蔽了些行径,免得被金营察觉了。谁知这里马队走近了,那林子里传出梆声,突发一阵乱箭,由侧面射来。郝思文骑在马上,便觉得有四五枝箭射在身上。虽是有了厚甲蔽了身躯,还有一箭透过了厚甲,射在肩上。当时便有一阵奇痛,直穿肺腑。但是跨下这匹马,还是照常奔走,似乎不曾中箭。他想自己是个领队的大将,蛇无头而不行。

  在这箭雨底下,小有停顿,折损的人马更多,只是兜了马缰,拚命狂奔。沿北一带金营,都惊动了,胡笳狂鸣,各处报警的火箭,千百条流星也似,向东南角飞射。那正是指示了宋军的方向。郝思文紧咬牙关狂奔。暗中听得后面骑兵行动,时有参差停顿,料着中箭翻倒的不少。更怕挫折士气,头也不回看一下。一口气便跑了二十余里,这时迎面小半轮月亮,像只银梭在地面上升了出来,混茫的寒光,照着旷野无人,分明是去金兵己远。便勒住了马,将队伍停住。回头向身旁随骑道:“快去请了戴将军来。”

  戴宗听得呼喊声,策了马向前来,喘息着道:“幸是已出了重围。”

  郝思文道:“戴兄,我已中毒箭,奇痛不能忍耐。幸是不负将令,望兄长带了弟兄们就在附近驻扎,好和后面大军呼应。并望转告张总管相公,宋公明哥哥,请转奏朝廷,郝思文虽是失土之人,今日却为国家出了这最后一分力了。”说着,右手便回到肋下去拔佩的长剑,待要自刎。戴宗看到,隔鞍便两手来扯住。郝思文身子歪斜,大叫一声,撞下马来,便为国尽忠了。戴宗也来不及伤感,着小校们把他尸体抬在马上,负了向东走。一面着人在枯树林下,干草堆上,分别在容易燃烧地方,放起火来,正是向后方报信,说先锋已冲出重围了。

  那边牵制金兵的杨雄队伍,只有千余人马,力量十分单薄,未敢逼近金兵阵地,在一丛小树林子里藏了。那金兵见有几碗红灯,引了一簇人脚马蹄声过来,便擂鼓吹笳,调了队伍准备迎战。但不知这边宋军是何种行径,也不肯向前混杀。相持到残月升起,东方火光涌起,有几十团烈焰升上寒空。杨雄看了,便把带来的红灯,分别挂在树上,悄悄引了人马,绕出林子南方,仍由出兵的来路,奔回大营去,以便和大军联合一处。原来西北角喊杀声突起的地方,这时火光映红了半边天。喊杀之声,后又起来。杨雄料着是卢俊义的大军,正催动了向东进,正和金兵厮杀,便丢开了大路,由野地里直向那边扑去。

  行了一二十里,天色已经大亮。原来的那片红光这时变了满田野的烈焰,烟雾腾腾地,在面前拦遮住了眼界。隔了烈焰,见自家旗帜飘荡。烈焰东边,有一条干河,金兵像排班似的,临河排下了阵式,前面是步兵,后面是马兵,再后面是车辆旗帜,正是堆排了三层。不擂鼓,也不吹角,只是挡了去路。遥望西北两面,也露旗影子飘荡在天空,只有这南向一带路,并不曾有金兵。

  杨雄带着这转战一夜的千余兵士,向自己阵地里去。到了那里,却是个百十户人家的小村镇。宋军旗帜由寨墙里伸出,却还大小排列整齐。村子外几间茅屋。和一些秫楷堆、柳树林子,都被烧焦了一半,兀自冒着黑烟。杨雄见正东门上,竖着卢字大旗一面,料着卢俊义在这里,便引了军队,径向前叩门。只见燕青手提长枪,骑了一匹青鬃马迎上前来。在马上唱个喏道:“都统制特着小弟来接兄长入寨将息。”

  杨雄见他脸上染了两块黑煤烟。蓝战袍上。烧了好几块窟窿。便也唱个喏道:“小乙哥辛苦了。”

  燕青道:“厮杀了一夜,这贼兵只是将马队在四处放野火,前面隔了条河,冲近了,那贼便在向河那岸用箭来射,冲不过去。后方四周是火,他正看得清楚。所幸我们也有准备,退进这镇上和他们巷战。那贼兵箭射不着,马匹又冲撞不动,才把那些过河来的贼人杀退回去了。”

  二人说着话,进了寨门,杨雄见街头巷口,兀自纵横躺着死伤的人马。杨雄在马上传令副将,引着人马去街后将息候令,自己下得马来,和燕青步行到人家门首一片打麦场上,来见卢俊义。

  这时,太阳已出来了,照着场上大片黄光。汤隆巡寨去了,卢俊义、柴进,陈达分坐在地面的石碌碡上,各人的坐骑,系在场外枯树上。卢俊义把一枝金枪在碌碡边地上倒插了。手按了膝盖正自沉思。见杨雄前来,便起身迎着道:“贤弟辛苦。”

  杨雄拱手道:“幸不辱兄长之命,已护送了郝兄冲出重围。”

  因把过去事叙述了一遍。小校们已是搬了个作柴火的干树兜子来当座位。杨雄和柴、陈二人厮见了,且在柴兜上坐下。卢俊义道:“这村镇被金兵蹂躏过多次,一些食物也无,更是休想吃酒,贤弟厮杀了一夜,吃碗热水冲寒也好。”说着,小校们将瓦肆盛了半钵热水,捧给杨雄。他吃过了热水,因问道:“兄长大军离开大营,何以杀在这里驻脚?”

  卢俊义道:“你去后,金兵正也中了我计,见我军四处出击,却不晓得我要怎地?后来我撤了西北两路兵,急向东路攻打,他们抵挡不住,却也让我冲过几个村寨。无奈他们骑兵多,便是这东路的怕不多过我全军两倍。他一面接战,他一面调了马兵,大宽转地在远处包围了来。不易厮杀过去,偏是又隔了这道干河,我要踏冰抢渡过去,他在岸上便用箭射石打,老大吃亏。所幸柴兄在后夺得了这个村寨,却还可以驻脚。且休息一日,再作计较。只是我们必须早日突围出去,那贼昨日分散了流星野马,只是烧我粮秣,现今又临河拦阵,分明是要困熬我。”

  杨雄道:“小弟由南路来,知道南路空虚,我等绕开了这河岸,由南路冲过去,却不好些?”

  卢俊义笑道:“恁般打算,何须贤弟来说。那金人多是骑兵,他行动自比我快,我打算绕向哪里,他必是先抢去把我们的要道塞住了。厮杀一日夜,且让弟兄将息些时。”

  正说着,小校们来报道:“那金兵阵里出来几骑马,其中有会说汉话的,道是前沧州王知州,特来请柴统制出寨答话。”

  柴进忽地站起来道:“这贼不知人间有羞耻事,居然敢来这里来寻我?我便出去亲自割了这贼头来。”

  卢俊义道:“此人必是来说降我们的,大官人也不妨将计就计,我们于其中寻点方便。”

  柴进在打麦场旁边树上,解了坐骑缰绳,将使用的画戟,由树干边取了来,跨上马去,抖缰便行,燕青道:“且慢!这王开人认贼作父之徒,甚事作不出来?柴统制一人前去,休着了他道儿,小可愿保护了前去。”

  卢俊义道:“也好,陈达兄弟再点五百人出寨催阵,以防万一,我自在寨墙上看觑则个。”

  那柴进听说王开人来到,便将五脏气炸,打了马便奔出寨来。

  只行半里路,果见有三骑马渡过河来,在平原上逡巡。除了两个着甲的外,有一人头戴乌纱帽,身穿红袍,不是王开人是兀谁?那两个着甲的见柴进武装出来,便向前了两步。柴进见他们离河岸,不到一箭远,自也不敢逼近,相隔五七十步,便停止了。燕青紧紧在后跟随,也停住了马。那边王开人见柴进不进了,在马上拱揖唱喏道:“柴将军别来无恙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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