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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五


  卢俊义兵马来到,只是占用着百姓跑空了的庄子。现成的局而,却不能尽按着心里如意地计划。正中这个安营的村庄,和东边庄子相距得近些,和西边村子相距得远些。卢俊义便是怕这空当阔些,有了差错,砍伐了许多树木,枝叉向北,树干向南,堆了三四层鹿角,将两个庄子连接了。东边这空当,恰是个洼地,卢俊义到的第二日,便发动了全军,挑着积雪,在洼地高处筑了半环高到两丈的雪堤。这空当不过里许路,越是雪结得牢实,又着军士们在庄子里挑着井水,在雪上泼了。水沾雪便冻,其滑如油。斡离不占得冀州时,卢俊义都已布置好了。金兵的前站,有六七千骑兵,顺了大道向南开路。出得冀州三十余里,却见天地白茫茫的中间,有三簇旌旗,像白纸上点了红绿,树立在空中,分外刺眼。倒是自下雄州阻来第一次遇着了挡手。

  那前站先行官喝里色,便下令按住了阵脚,着一二十匹游骑,分三路去打听情形。他们先后回来报道,来军打的是大名旗号。西边空挡宽大,庄寨也大。东边空当小,庄寨也小。喝里色在马上四周回顾了一阵。后面的村庄,都相隔在七八里左右,在道里急切找不到一个立脚处,怎地和宋军对阵?待要绕过这村庄去,正是让人家把前后军马阵势腰斩了,和后面大军却断了线索,这前站先锋能作些甚的?他踌躇了一阵,见宋军营里只静悄悄地在寨墙上飘荡了旗帜,正不知有多少兵马。他想着,中原兵马,都是不经事的,怕他怎的。那东边的庄子小,又没有鹿角遮挡,且一鼓把他抢下来。占了那庄子,便和宋兵对垒厮守了,益发请来后方大军,把其余两个庄子也踏平了。他恁地想了,令军中吹起了胡哨,催动六七千骑兵,向东角营寨直扑了去。在远处看庄子外这雪堤,正没甚打紧。雪中见雪,不辨高下,到了雪堤下,方看到有两丈高。马奔了上去又斜又陡,都在水泼的雪面上滚将下来,堤上站着稀落几个宋兵,拍手嘻笑。

  金兵待绕开这雪堤去打庄子南面,又隔了深壕,有少数骑兵逼近庄子些,寨墙上便在梆子声里飞出了几千百支箭来。金兵碰着,不是人落鞍,便是马倒地。那宋兵藏在庄子里面,并不曾有人露面。喝里色亲率了兵马,逼到壕堑前,离开箭的射程,按住了阵脚,仔细向那寨墙上看去。见那大小旗帜,沿了墙垛子插着,西北风刮着,旗角飘动,旗面招展:其巾有两面长纛,蓝底白字,一个上面是相州都监陈,一个上面是磁州巡检汤。他马前带有中原通事,把义译着给他听了。又告诉他道:“这两个人一个叫陈达,一个叫汤隆,都是旧日梁山泊人物。休看他职位低小,中原提到梁水泊人物,没个不敬仰的。那中营统带,又是一个奢遮汉子,听探马打听是河北玉麒麟。此人叫卢俊义,是大名人氏,当年不上梁山,便是一位河北英雄。上了梁山,却坐的是第二把交椅。现今做了大名都统制,人缘好,地情熟,休得看觑小了他。”

  金人对中原人物,比中原人自己还详细些,喝里色怎地不省得?看天色昏黑,遍野积雪,不能安设营帐度夜,只好暗中下令,后队改了前队,倒退八里,在后面村庄上去设营。看看这中东相连的宋军营寨,还只是些旗帜飘荡,不曾有些举动。也大了胆子后退。六七千兵马在平原积雪上移动,风势播扬,自也飞腾起了一阵雪雾。他们约莫退了一两里路时,全军转了方向,自是急切稳定不得。

  正中宋军大庄里,突然哄通通几阵号炮声起,各各放下吊桥,庄门大开,三路大军,齐向金兵后面,猛烈扑杀。这宋军前面是骑兵,紧紧地向前追着。后面步兵,却摆好了阵势,前后错落的列了队伍,分布在大雪平原上。那金兵听到后面人喊马嘶,鼓声震天,回头看时,宋军骑兵犹如三条彩龙,在雪地上滚将来,正对了金兵中军,却有些着慌。

  那喝里色在后殿军,当宋军冲出庄子时,再把后军调为前军,转过马头来抵御。但是不到片时,两次前后军对调,有的照令调动,有的将第二道军令当了再传第一道军令,向前退走的骑兵,兀自向前退走,回转来迎战的骑兵,又来迎战。两下里分扯,阵式便紊乱了。但宋军骑兵,却不过是二千余人,飞奔下来,只向金兵放了一阵箭,三条游龙,恰是不曾停留得,依然滚入原阵。那喝里色虽看到这战法是诱敌,却看得宋兵无多军队,并不放在心上。便指挥了调转头来的骑兵,向宋军追杀。无如这雪地里,不能像平常在平原上那般自在的驰骋。

  宋军步兵只在洼地雪堆后面排了,并不向前,等待金军骑兵近前了,他们才分别用着钩镰枪扎搠马腿。马腿本已陷入雪内两尺深,再经宋兵砍搠,纷纷翻倒在雪里。宋军是步兵,自不怕倾跌,见着金兵倒在雪里,近的用枪刺,远的将箭射,倒并不乱了他的阵式。金兵四处阵头上迎战,乱哄哄地此出彼击,益发互相践踏起来。喝里色看着讨不得便宜,只好响锣收兵。那六七千骑兵,前后错乱,伤亡散落,更不成了队伍。

  喝里色见本军如此散乱,颇为惶急,好在宋军步兵阵法原形不动,料着不会在雪地里追赶骑兵,益发亲率一百骑在退军后面殿后。正宽着心呢,忽然宋军阵里,有两骑奔将出来。前面一骑,坐了一位绿甲将军,后面一骑,撑着方旗一面,红底黑字,大书浪子燕青。唱里色正待回马迎战,那将官两手举起弩弓,一枝小羽箭,飕的一声飞将了来。他身子伏在鞍镫里,将箭躲过,那枝箭不知飞向何处,第二枝又来,正好射中马头,那马四蹄乱跳,将他颠下马来。所幸那员宋将,并不追来,自勒转马头,远远回阵。

  喝里色觉得这大名来的宋军,究非等闲,忙乱中从雪地里跃起,推下一名骑兵,自骑了马,杂在乱军里向北退走。退下了八里,寻得一所大庄院,将兵马都调向庄子里休息。清点一番,竟折损一千六七百名军马,小小一仗,也吃了这等大亏。便把详细情形,差人向元帅斡离不禀报。

  斡离不虽十分怒恼,觉得宋军这番调度,必有能人在内。又听得统军将领是梁山旧日副头领卢俊义,便不敢冒昧进兵。正沉吟着怎地来对付这支宋军,恰好后面连环探马报来,有应天府东道都总臂和青州的宋军,由后抄杀了来。他听说了,益发不敢轻率南下,在手下调一员能将巴色玛,带着万余骑去协助喝里色,监视了当面宋军。一面下令后路人马稳守了驻营的庄寨,一面多调细作,去探听东北路军情。自己且坐镇了冀州城,策应前后。

  这样相持到五六个日子,便是水兆金夫妇前来投顺的时候了。斡离不听王氏说在后路跟来的是沧州兵马,料得力量薄弱,便将水兆金叫唤到内堂中军帐内问话。斡离不端端的坐在屋正中虎皮椅子上,水兆金进来见着元帅,两手叉地磕头已毕,跪着仰面问道:“未知元帅还有甚差遣?”

  斡离不道:“叵耐卢俊义那厮拦阻我的去路,待发大兵去扑灭他,却又听到后面有宋兵追来。却让我好个为难,你夫妻既亲眼看得见那是沧州柴进,我却有一计在此,要你去施行。你若是成功了,我将来便派一个河北州郡官你做。”

  水兆金道:“只要是力量所能办到的,小人无不唯命是从。”

  斡离不笑道:“那沧州知州王开人的家眷,被我部下俘虏来了,两个小妾,却还有几分姿色,他那浑家虽长得丑陋,心里倒也有些计算,却曾对我说,我若是把她放了,金银还了她,可以将那两个小妾送我,她回去就劝王开人投降。我想这妇人倒给她自己计划得不错,来曾理会得。于今想起来,柴进不在沧州,她丈夫若肯投降,正没有人拦阻得。我就派你到沧州去一趟,说王知州来降我,你可愿去?这里到沧州,一路我自将人送你。只要把沧州说降了,柴进那支人马进退不得,我自有法来收拾他。”

  水兆金道:“小人愿去。但小人一人去,恐怕那王知州不相信。必是派他浑家和小人一路去,留他两妾作押。说是他投降了,益发将他眷属财帛,一齐送回,料那厮必然相信。”

  斡离不手抚八字须笑道:“我这里不争这两个妇人,便都依了你。你尚有甚请求?”

  水兆金将头一扭淡笑道:“现今河北州郡,十有八九是蔡京、王黼门生故吏,他们一要钱,二怕死。若有钱用,又不见有甚事要了他性命时,忠孝仁义,一般地说得嘴响。若是只说放回他儿女妻妾财帛,他心纵然活动了,却还怕柴进回去不饶他。必是元帅这里派一支兵去攻打沧州,在城外喊杀,小人在城里又用言语吓了他,他就要不顾一切先来投降了。”

  斡离不哈哈笑道:“你虽是个南朝人士,对我大金国,倒是一片忠心,这便都依了你。”说着,玩弄爱狗也似,抬起右脚靴尖,轻轻踢了他身体。水兆金叩头退下,他浑家虽站在斡离不身边,只是以目相送,却未曾说得一句话。水兆金退去,斡离不在妇女俘虏营里,把王知州浑家乔氏寻出,用好言安慰了一番。着她在元帅行辕通事房里,和水兆金见过面,又通知了水兆金,便派部下银环大将斑狼带三千骑兵随后进袭沧州。水兆金当晚到军营里拜见斑狼,约好了计划。次日扮着难民模样;带两个金营小将,扮作夫子挑了行李,他与乔氏却充作夫妻,各骑一头骡子,顺了小路,投奔沧州。

  在冀州境里,自有金兵护送,没甚留难。到得沧州城郊附近,却被宣赞的巡哨兵截住。乔氏见士兵穿着南朝战衣,打着沧州旗号,立刻有了威风,一抖缰绳,催马向前,瞪了眼喝道:“我是知州夫人,现今逃难回来。你是本州兵丁,见了我不施礼,却还大刺刺地站在马前。”

  那哨兵虽不认识乔氏,却知道知州夫人是被金兵掳去了的。见她恁般模样,便不敢得罪,将一行人引到城里,投副统制衙里来见宣赞。宣赞却见过乔氏两次,认她是真的逃难回来了,不曾停留,立刻将乔氏和水兆金同两个挑夫,都送到知州衙里去。那王知州见夫人回来了,不曾见得两个爱妾和两个孩儿,也没甚喜欢处。待得乔氏和他说了底细,却又喜、又怕、又恼。当日晚间,在内堂小阁子里设下了小席,请水兆金悄悄地在那里吃酒叙话。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,话到投机万句长,两人直把酒吃到三更方才分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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