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远书城 > 张恨水 > 水浒新传 | 上页 下页
五六


  §第二十一回 妾妇行两番歇美酒 英雄义千里访危城

  大宋宣和七年十一月,金兵分道檀州、代州两路入寇,东路斡离不部下,席卷燕山,陷易、雄等州。然后将骑兵分散若干支,遍扰河北州县。横海郡沧州兵马都统制小旋风柴进,副统制丑郡马宣赞,伏兵纵火,将犯境胡骑三千余人,一鼓击溃。这是童贯巡边而后仅有的一次大胜仗。

  那王知州自柴进下令戒严,闭了四门,逃命不得,只是在州衙里上房中来回打旋转。到了晚间,听说金兵已经入境,益发焦急万分,各房屋里收拾好了的细软,成捆的堆着,却是移动不得。黄昏以后,城外喊杀连天,胡笳悲鸣。王知州生平作的是太平官,哪里经历过这事,坐在后堂暖椅上,一味发抖。两位年轻美妾,隔着屋子,只是呜呜咽咽的哭。他浑家乔氏,更是放了声音哭骂。王知州皱着眉头道:“你们这样鸟乱,益发教我没个安排处。”

  那乔氏听说,由内室哭将出来,指了王知州骂道:“早日教你送我南下,你却顾虑这样,牵挂那样,直延到今日。你身为一州之主,却作不得主意,让柴进那厮下令关了城,把我们都关在城里等死。”

  王知州道:“夫人,你休来埋怨下官,这离乱年间文官总要让武官一着。那柴进又是个强盗出身,教我怎敢和他计较?这只怪我那堂兄王太辅,不该让我来做这边疆上的官吏。让我把官作下去,又不该调了两个梁山强盗来这里掌握兵权。现时兵临城下,我们真个是命在须臾。但愿那宣赞得佛菩萨保佑,打了一个胜仗也罢。只要明日兵退了,下官担着血海千系,定开了城门,让夫人离境。”

  乔氏道:“便是你也可以走。你不听说雄州奚知州也先走了?我们还有些钱财,改名换姓,隐藏在江南,下半辈也吃着不尽,赵官家兀自在汴京作乐,却教我等来尽忠保国。”

  王知州道:“明日且作理会。”说话时城外几十个火头,向半天里飞舞,那红光照着州衙里如同白昼,王知州站在堂檐下,昂头望了天空,口里只是念佛。待到三更以后,又听到喊杀之声大起,料着是金兵又来攻打城池,越发是抖颤得厉害。一迭连三的,只管派人去打听消息,所幸探子回报,并非金兵攻城,只是我们的伏兵,在金兵后面放火。

  王知州口里益发不住的念佛,但愿把金兵烧跑了也罢。及至四更以后,听得喊杀之声渐远,得知金兵果然打跑,立刻这颗乱撞的心房向下一落。两手加额,对天先躬身拜了两拜。那乔氏听了这消息,也念着佛走将来,扯了王知州衣襟道:“现在金人已由西北角退去,这城东南角必是十分平安,待到天亮,我们必是由南门开城走去。”

  王知州道:“夫人,你说好稀松话儿,现今四门都是柴进人马把守,那南门五里坡,宣赞也要在那里扎营,和城里作犄角之势。他却如何能教我走?”

  乔氏乱扯了王知州衣服,叫道:“你恁地无用!这沧州城是你治下,你连开道城门放家眷走,也作不得主,却不辱没煞人!柴进留着你,还说你是一州之主,要你守了这颗印。我是妇道,留我怎地?你不放我走时,我便在这衙里拚了你。”说着,将头发打散了,坐在地上放声大哭。

  王知州坐在椅上,闭了眼只是摇头。那两个年轻姬人,听说金兵被打退了,正好逃生,也走过来,双双跪在王知州面前,只求相公救命则个。

  王知州叹道:“你怕我不是一条性命,却愿在这围城里厮混?无奈柴进那厮,满口忠义,这些求命逃生的话,半字和他提起不得。只有明天我把他请来了,你等跪在他面前苦苦哀告,或者可以放你们出去。只是我呢,却休作此想。你等有这些金银,回江南去,好好度日,休来想我。”说着,不住长吁短叹。他浑家和两个姬人,见已有了一线生机。天色一亮,便要王知州着人去请柴进。王知州被她们哭扰了一夜,十分没奈何,便着人向统制衙去通报,只说有要事请统制过衙去。

  柴进心中暗忖,昨日骂了那厮一阵,此请必非无故。我自处理我的军事,谅他也奈何我不得。但他究竟是一州主官,打了胜仗,也当说与他知晓。想定,便骑马过衙来。这时他戎装未卸,软甲外悬了一枝宝剑,在二堂下马时,王知州便在马前恭候,深深一揖,笑道:“仰仗将军盛威,一仗便将金人打退,备有薄酒,与将军贺功。”

  柴进见他十分谦逊,便也放出了笑容,拱揖道:“昨日言语冒犯明公,过后思量,甚是不当。”

  王知州笑道:“统制却还介意昨日之事,小可早已忘怀了。将军忠义之士,一时激于义愤,小可当得拜领嘉言。”

  柴进暗想,却又作怪,他倒一味地恭顺了。我自作我的,看他怎地。王知州将柴进引到内堂,却见桌案在堂中摆得端正,宾主席上,分排了两把椅子,正是等候佳宾模样。王知州躬身一揖,请柴进上座。柴进想着,他恁地做作,必有所求,若不依他,他兀自不安。且自受了,看他怎地?

  方才坐下,屏风后却有两个妙龄姬人,一个托了茶盘,一个托了果盘,双双出来。她们从从容容把茶点放下了,站在一边向柴进双双的微侧身躯,道着万福。柴进看她们挽着宫髻,插了一枝凤头钗,凤口里啣了一串珠坠,摇摆不定。一个着绿罗袄子,下系白练裙。一个着紫绫祆子,着白练裙。五彩丝绦,衣襟旁边垂出来很长。鬓边各插把两朵扎绒花,清淡淡中,带着几分艳丽,料着不是寻常奴婢,便站起来回礼。王知州拱揖道:“我兄并非外人,现在患难相共之时,分不得内外,特着两个小妾出堂拜见。”

  柴进啊呀了一声,这两位姬人便花枝招展的拜了下去。柴进退出席来,后站两步,躬身回礼道:“折煞柴进!”

  两个姬人拜罢起来,王知州又让柴进入座。因道:“将军略施小计,便把胡骑烧得狼狈而逃,小可十分佩服。”

  柴进道:“金人知我中原文弱,年久不修兵甲,十分轻视我们,所以把这些骑兵,分成了三四千人一股,向河北各州县分窜。料得我中原人怕事,一定闻风而逃。他大则占领城池,小则掳掠财帛,见机行事。虽是在雄州略吃了个小亏,看着河北州县兵力,究不把他怎地。所以沧州偌大州城,他们也只有三五千人马来进犯。宣副统制胸中却有兵法,他便觑定了金人骄横,所以乘其不备,在他们后路放了一把火。小可得知金兵兵临城下,便在城上巡视,不敢片刻离开。看到城外西北角起火,便知是宣赞用了计。因为金兵纵火时,他自不能烧他后路,也不能把火放在上风头,所以便暗暗传令,准备威吓金兵。小可又怕金兵有诈,总不敢冒昧出城。后来在城上看到金兵溃乱,拚命奔窜,我等是步兵,开了城门出去,也追赶不及,只索罢了。”

  王知州道,“宣将军入城时,小可自当再为庆贺。据将军看法,金兵既是让我们打跑了,他会再来犯境也不?”

  柴进道:“小可适才说了,金人大则占领城池,小则掳掠财物。他若是只想在沧州掳掠,自不会再来。若是要占城池,吃了这回败仗,如何肯罢休?明公正应当拜表朝廷,请早为之备。这七八万骑兵,若是渡过了黄河,那就中原根本动摇了。”

  王知州望了柴进,半晌不能言语,因问道:“将军却道得金兵恁地厉害,若再来犯沧州时,如何抵御他?”

  柴进道:“此事正要与明公商议,现今兵已犯境,作远大计划不得。妤在沧州城池坚固,金兵攻打不得。只要城里多备粮草,多备箭石,能多支持些时候,那些流窜成性的金兵,自不能持久。我一面向山东州县求取救兵,却也有个指望。为甚不向河北州县求救?金兵现今分窜河北各处,各处守军,没个不单薄的,兀自自颐不暇,怎能来救我偏东这个州郡?”

  王知州道:“恁地说时,山东求取不到救兵时,却是完也!”

  柴进道:“现今金兵分两路入寇中原,朝廷决无不派大兵渡河抵御之理。我们只要把城池守得长久些,金兵必聚合他的精锐,争夺河东、大名两处。不是柴进夸口,那时乘他兵力西移,还要兴起一支奇兵,夹攻金人的后路。”

  王知州手把茶碗,默默沉思,良久才问道:“由将军看来,这却不是周年半载的厮杀?”

  柴进笑道:“明公却不说远些,是个十年八载的厮杀?”


梦远书城(guxuo.com)
上一页 回目录 回首页 下一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