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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二


  卢俊义忍耐不住,全身披挂,盼咐开了庄门,跃马横枪,直奔吊桥头上来。这里众头领,因卢俊义有令,不许一人掩护,大家只有隐在庄门里,遥为声援。他马后有一个旗牌,树起一面白色黑字长旗,大书河北玉膜麟卢俊义。他大声喊道:“卢某在此,请张相公答话。”

  张叔夜隔壕阵地里,也就策马向前,大声叫道:“卢俊义,你认得我张知州吗?你孤军深入,落我陷井。我便不攻打庄子,将你三千余贼兵,围在庄子里也活活饿死。吴用略知兵法,现今在你军中,尚有何说?你不如解甲投降,本州申奏朝廷,保你不死。不然,我海州有两三万兵马,便让你出来,你也休想有一个人活了回去。”

  卢俊义道:“我等此来,是自不小心,入了你的圈套。你以多围寡,也不算本领。久闻张相公是一位名将,敢和卢某单人匹马,一决雌雄吗?”

  张叔夜笑道:“此项羽对汉高帝之言,卢俊义何人,也道得出来?虽然,不施点本领你看,你如何肯服。本州斗智斗力,斗兵斗将,无所不可。便依你,与你单骑会战。本州若输与你,愿担血海干系,放开一条路,你们北回山东。你若输了,待怎说?”

  卢俊义道:“卢某堂堂汉子,决不食言。我若输了,听凭处分,死而无怨。”

  张叔夜笑道:“我想你卢俊义一世英名,决不欺人。你敢渡过城壕来吗?”

  卢俊义昂头笑道:“卢某何俱,想你一州之主,也决不会引人暗中计算于我。”说着,便牵马步入壕来,冬日水浅,马倒是可以涉水过去。寨子各位头领,虽是暗中叫苦,却为了他有言在先,和张叔夜单骑决战,若是上前助阵,或加以拦阻,都有损玉麒麟英名,只是眼睁睁地看他身入危地。

  那卢俊义却毫不为难,跨过了干壕,牵马上岸,马腹上都沾染了雪水,便是卢俊义的战袍,也湿了半截。他掀起袍角,跨上马背,两手挥枪,便直奔官兵阵里来。张叔夜也将兵马挥退了箭程以外,横枪站立路头,等候卢俊义。两骑接近,更不多话,各各舞动枪枝拼斗在一处。

  张叔夜骑的是枣红马,卢俊义骑的是青鬃马,八只马蹄,在白茫茫的雪地里,踢得雪花飞溅。人影雪光,加上两枝枪的影子,犹如两只蛟龙,上下飞腾。两边阵地里,只是擂鼓助威,但见一片白光,一团花影,东闪西烁,南冲北撞,那里分得出人和马?约莫有两个时辰,卢俊义一拨马头,跃出圈外,将枪横隔了门面,大声喝道:“且住。”

  张叔夜勒住缰绳道:“莫非要逃走?”

  卢俊义道:“河北玉麒麟,焉有逃走之理?我这匹马,饥寒两日夜,疲劳得紧,换马再战。”

  张叔夜道:“既要一决雌雄,我定杀得你心服口眼。你且回庄去休息一晚,明天早上,再在此地相会。我自号令部下,不来攻打你们的庄子。在今日这一战,你当相信张叔夜非欺人之流。”

  卢俊义道:“但得如此,卢某死而无怨。”

  于是在马上拱手而别。卢俊义进了寨子,各位头领,都夸说张叔夜枪法。卢俊义道及明天还要出庄决战时,吴用便道:“两军斗将,各出主帅等诸儿戏。设有不幸,干系全军。张叔夜既深知兵法,非有万分胜算,决不如此。兄长一之为甚,岂可再乎?”

  卢俊义道:“卢某既早约张叔夜一决雌雄,岂可畏难而退,让天下人耻笑?卢某纵有不幸,既有军师统筹全局,又有呼延将军和各位头领在此,料无妨碍。”

  众头领见他意志已决,也就无话可说。此日海州官兵撤退了两里路扎营,果然未来攻打。

  次日天明,卢俊义睡了一宿稳觉,一跃起床,便被挂上马。众头领依然隐在庄门里观看动静。雪后天晴,万里无云,一轮红日,早由海岸升起。积雪上面,被日光射着,银光夺目,寒气凝空,又是一番景象。张叔夜插枪雪地,立马昨日战场,见卢俊义来到,掀髯微笑道:“本州等候多时了。”

  卢俊义道:“今日你我不分胜负,决不休手。”说罢,跃马挺枪便刺。张叔夜早已拔枪在手,拨开枪尖,便厮斗起来。卢俊义急于求胜,一枪紧似一枪,只管向张叔夜逼将来。张叔夜却只是左右上下招架,并未还击。卢俊义以为他今日已杀得疲倦了,益发抖擞精神,枪尖似雨点一般,向张叔夜刺来。张叔夜故意装做招架不周,卢俊义一个倒提枪法,斜刺了那枣红马腹。眼看枪去马腹,不到一尺,那马四蹄一纵,直跳起来。卢俊义枪尖直插入雪地去,张叔夜的马,却抢上前两步,他的马头,与卢俊义的马尾相并。

  张叔夜左手抱枪,右手早已拔出肩上插的钢鞭,向卢俊义肩上横扫过来。卢俊义一枪虚刺,身子也向前栽去。见鞭打来,益发鞍里藏身,伏在马背将鞭躲去。但人躲过去了,马却躲不过去,马臀部早着了一鞭,马负痛不过,两后蹄一撅,却把卢俊义掀在雪地里,卢俊义本来势子虚了,这一闪跌,那里还站立得起来。张叔夜勒马在旁,却未举枪,待他跌滑几次,在积雪里站立定时,官兵队里,十几名步兵,抢步向前,伸出若干把饶钩,不间上下,钩住两腿就把他拖了过去。张叔夜在马上四顾,见梁山人马由庄子里涌出来,打算抢人。但隔了一道雪壕,急切渡不过来。却自插鞭入鞘,引缰缓骑回阵。遥遥只听到梁山人马,隔壕呐喊一阵。

  张叔夜回到营里,立刻升座中军帐,左右校刀手,将捆缚的卢俊义扶来帐前,他挺立不动,怒目而视。张叔夜坐在军案前,战袍未解,左手按住剑柄,右手掀髯,向下笑道:“玉麟麟,你现今有何话说?”

  卢俊义道:“虽然我败在你手,只是坐骑掀我下来的。大丈夫也无须狡辩,就请一死。”

  张叔夜道:“你岂不闻死有轻于鸿毛,死有重于泰山。你今当一名强盗,被官兵阵前擒来斩首,在我为人民除了一害,杀之无亏。在你是一位河北豪杰,身首异处,死于草莽,空有一身本领,落一个贼名千古,永无洗除之日,岂不冤枉!”

  卢俊义低下头去,闭目无语。忽有人在身边叫道:“卢员外,你应当还认得我。”

  卢俊义抬头看时,却是在沂州城里放走的梁志忠。现时是一个偏将穿着,出班说话。便道:“都头幸会。我死之后……”

  梁志忠道:“员外何必声声求死。张相公是现今奇男子,有澄清天下之态,正要收罗天下豪杰,同扶王室。员外何不投降了相公,将来也好发展你的抱负!”

  卢俊义道:“都头,你晓得,我一百八人,义同生死。岂能独自投降,卖友求荣!”

  张叔夜道:“你既知道有兄弟,你就应当知道有国家。你不应该为了小仁小义,忘了大忠大孝。也罢,我相信你是个好男子,我现今放你回去,招降你带来的一班弟兄。你可愿去?”

  卢俊义道:“我个人生死,本可置之度外,提到招降二字,我却认为有三不可,我一百八人,义同生死,在海州的只是极少几位兄弟。卢某一人投降,卢某一人卖友而已,若劝被围的众弟兄投降,是引一群人卖友,岂不受彼等笑骂,此一不可也。纵令卢某说明相公德意,他们也投降了。梁山一百八人,从此分裂,卢某便不忠于梁山,也就够了,又何必教梁山泊破自我手,为天下人交友者寒心,而留骂名于千古,此二不可也。舍此不谈,现朝廷权奸当位,日日欲得我等而甘心。相公好意,恐转要受朝廷遣责。再说,我们梁山英雄聚义的目的,在于除暴安良,怎能跟着你们这样的官兵祸害百姓?此三不可也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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