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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


  国雄哭了许久,勉强才止住了眼泪。在母亲手上接过那条手绢,仔细地又看了看,点点头道:“这样东西,不是平常情人留下的表记,我应当用个镜框子把它裱装起来,挂在墙上。”

  华太太道:“论起这样东西,是值得宝贵的,不过太不美观了。”

  国雄道:“这个我自然也有些办法。”

  华太太听他如此说着,虽不知道他有什么办法,但是知道儿子用情很笃的,他有了这个意思,不让他挂起来,他不会解除胸中的痛苦。

  便道:“我看把这封信装挂起来,比那手绢要好看得多,挂起这封信吧。”

  国雄道:“不信,你过两天再看。”

  他说着话,把那块手绢和信,一齐拿到他的书房里去了。这日,有光和国威都不在家,华太太总怕儿子伤心,也就悄悄地由后面跟了去,看他儿子还哭不哭?走到书房门口,一听里面,竟是一点声息没有,扶着门,伸头向里张望,只见他面窗的书桌子上,摆了一盆石榴花,他坐在桌子边,正对了那石榴花,用笔在涂写些什么。看他的背影偏头这边看看,又偏头那边看看,似乎在端详他手上写的那种东西一样。看这样子,他并不在伤心,也就不必去过问他了。过了一会,有光和国威回来了,华太太就把这事告诉他们,因道:“他拿了那手绢到书房去了,伏在桌上,只是涂写着,这个书呆子,不知道他又在捣什么鬼。”

  有光听说,马上走到书房里来,只见书案上铺了一块图画板,上面用图画钉子,绷着一张画。国雄两手放在背后,远远地站定,向那图画只管出神。

  他看到父亲来了,便笑道:“您看看我这幅画画得怎么样?这是我生平得意之笔啊!”

  有光连忙上前看时,那图画板上钉着的,不是一张纸,乃是一方手绢,手绢上绿的叶子,红的花儿,画了一棵石榴。只是那花的红色,并不像平常颜色那样鲜艳。有光俯着身子,对那手绢看了几遍,一拍手笑道:“这个我明白了,你这是套着桃花扇的故智,用女子的情血画花啊!”

  国雄道:“对的,可是情血两个字不大妥当,人家是热血。”

  有光手摸着胡子,点头道:“哦哦哦!我明白了。记得那年你投军之时,我爷儿俩曾辩论过一次,我说每到石榴花开的时候,中国就要发生内乱,乃是不祥之花。你说不然,石榴花像鲜血,可以象征人的兴奋,应当说是热血之花。于今你真把热血来画花,而且还要画石榴花,这正是你照顾前事啊!孩子,算是你的辩论赢了,石榴花是热血之花,到了每年开花的时候,我们都要纪念着这位热血姑娘。这幅画和那封信,你不要自私,可以用两个镜框子裱装起来,悬在客厅里,这是我们家庭之光啊!”

  国雄默然着,很感慨的样子,却点了点头。国威指着窗户上的石榴花道:“现在又是五月了。这个五月,可是中国和平告成的日子,父亲,您看是吉月呢?还是毒月呢?”

  有光笑道:“你们少年都胜利了。我料错了不要紧,但愿从此以后,中国永庆着太平之日就行了。老年人是快与鬼为邻的,不应该失败在活泼少年的手上吗?我希望中国的命运,也像我一样,免得你们多嚷那些打倒呀。干脆些,要倒的自己倒下,让你用打倒的工夫自己去建设吧。”

  于是乎大家都笑了。不过笑是一时的事,国雄心里,始终是含着一肚皮悲哀的。到了次日,他瞒着家人,带了那封信和血花手绢悄悄地进城来。到了城里,又在花厂子里买了一束石榴花,带上公园。

  这日天气很好,剑花的铜像,巍巍地高站在青天白日之下。国雄到了铜像下,将那束石榴花,放在石礅下。然后向像很静穆地立定,心里默念着,剑花啊!你的血花泪痕,我都收到了。你自然有你的伟大之处,只是我太难堪了!他想到这里,便将信和手绢,也向着铜像在草地上铺着,当做彼此当面,露出爱情证物的意思。他向铜像一立正,却听到公园树林之外,有一片甜美的音乐声。隔了林子瞻望时,原来是一组音乐队,领导着一辆接新人的花马车过去。在国雄静默的时候,听了这种响声,格外是不堪。抬头看时,树林后有一根大旗杆,上面悬着一面国旗,在日光中招展,似乎招着这铜像的英魂,请她从海外归来呢。

  (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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