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远书城 > 张恨水 > 热血之花 | 上页 下页


  他口里这样说着,两手端起一把小藤椅,向左肋下紧紧一夹,用椅子靠背朝着外,身子一转,做个扫射之势。他瞪着眼睛,闭着嘴,咬住了牙,表示出他那种坚决的态度出来。但是他身子刚刚转到一半,只听到当的一声,那椅子的腿,把桌上的茶杯茶壶,哗啷啷摔下来三个,瓷器砸在楼板上,茶叶和茶,溅到四处。

  国威手上夹了一把藤椅子站着呆住了,国雄哈哈大笑。华太太说了一声淘气,自己放下衣服,连忙找了扫帚畚箕,将碎瓷扫开去。老先生只将眉毛皱了一皱,不说什么,依然在屋子里踱来踱去。国雄将国威手上的藤椅子接了过来放下,伸手拍着他的肩膀,笑道:“若是这样子扫射,我们家里先受着损失呀。”

  于是二人哈哈大笑。华太太清理着桌子,微微瞪着二人道:“都是这样大的人,不要闹了。你们要变老虎,先吃家里人吗?”

  国威道:“妈!你不要小看了我们,我总要做一点事情让大家看看的。俗言道得好,豹死留皮,人死留名,我们总要做一点出来。大丈夫不能留芳百世,就当……”

  国雄将手一摇,插住嘴道:“下面那句不要。天下的事,都看人怎样去做。只要下了那番决心,留芳百世,又是什么难事?”

  有光取下烟斗,人向藤椅上一躺,腿架了腿,淡淡地一笑道:“年纪轻的人,总是不知天地之高低,古今之久暂,留芳百世,这是一件多大的事情,轻轻悄悄的,让你们这样一说,就算成功了。其实你们还是想不开。呼我为马者,应之以为马,呼我为牛者,应之以为牛,中国哲学家……”

  华太太笑着站了起来,将手连摇了几摇道:“刚才非战主义这一个大问题,还没有讨论得完,你们又要讨论留名不留名的问题了。当大学教授的人,大概卖弄的就是这一点。不过这一点,我早也知道了,用不着在家里辩论。我去泡一壶菊花茶来,大家喝上一杯吧,不要徒在字眼上考究了。”

  说毕,她又是一笑。华有光研究了一生的哲学,什么事情,都可以研究出一个理由来,唯有这怕夫人的理由,从何而来,却是无从说起。华太太这样一说,他在这种不知理由之下,又走到窗户旁边,向平台上去观望,只看了石榴花,不住地出神。两位小先生因为议论得了母亲的帮助,战胜了父亲,暂时不能再向父亲进攻了,也是默然,于是刚才议论风生的场合,一时沉静起来,就是华太太,在这个时候,也不知如何是好。然而就在这个时候,丁零零的一阵响声,打破了这寂寞的空气,于是这全部的情形,就完全变化了。

  §第二回 争道从戎拈阄定计 抽闲访艳握手谈歌

  这一道铃声,是门铃响,原来门口有送信的来了。华家的听差丁忠,拿了两封信来,都交到华有光手上,他接了信在手上,先笑了一笑道:“家乡来的信。啊!太太,你也有一封,大概是令弟寄来的。”

  华太太拿了信在手上,也笑道:“有一个月没有接到家信了,今天才有信来。”

  说着,将信拿在手上颠了一颠,呀了一声道:“轻飘飘的,里面是一张信纸吧?”

  于是将信封口一撕,抽出信笺来,果然是一张信纸。那信上第一句是“姑母大人台鉴”,并不是兄弟来的信。自己娘家并无嫡亲的晚辈,这信上称姑母,是谁来的信呢?接着向下一看,乃是:

  *

  敬禀者:

  客套不叙,我村于本月十八日,被海盗占领,事前,乡团在庄中小有抵抗,海盗炮火乱发,将全村打得粉碎,全村老小均不知下落。侄因前一日出门讨账来归,托苍天之福,得逃此难,后事如何,将来打听清楚,再为报告。

  敬叩族姑母大人万福金安。

  族侄高本农拜启

  *

  华太太手上拿着信,早有两点眼泪水滴在信纸上。一看华有光的颜色,只见他面上青一阵,白一阵,那衔在嘴里的烟斗,虽是早已熄灭了,然而他还不断地向里吸着,在他这样只吸空烟斗的时候,可以知道他的心事,并不在烟上,心已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。华太太道:“怎么样?信上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吗?”

  有光叹了一口气,将信纸信封一齐交给华太太道:“你看看。”

  华太太接着信向下一看,那信写的是:

  *

  有光仁兄惠鉴:

  家乡邻近匪区,前函曾为述及。兹不幸,月之十六日匪徒大举进攻县城,道经我村,肆行屠杀,继以焚烧,全村荡然,令弟全家遇难,尸骨至今未能收埋。弟幸得逃出虎口,另谋生路,此项消息,谅道途远隔,未得其详,弟亲身目睹,未能默尔,因是逃难途中,匆匆奉告。前路茫茫,归去无家,弟亦不知何处归宿也。

  特此驰报,并颂文祺。

  乡小弟刘长广顿首

  *

  华太太的眼泪,本来就忍耐不住了。再看了这封信,眼泪水犹如抛沙一般的,由脸上落了下来。因向有光道:“我们是祸不单行啦,你看看我这封信。”

  说着,就把手上的一封信,交给了有光道,“你看看,我家也是完了。”

  有光将信接到手上看完,那青白不定的颜色,更加了一种凄惶之状,手上拿着信纸,只管是抖颤个不定。他本是坐着的,不觉站了起来,胸脯一挺道:“事已过去了,我们白急一阵子也是无用,只是我那兄弟……”

  国雄国威看了二老这种样子,早就将信抢过去看了一遍。国雄一跳脚道:“他杀我们,我们就去杀他们。我们到了现在,家也破了,骨肉也亡了,再要说什么人道,我们只有伸着脖子让人家拿刀来砍了。”

  国威道:“这海岛上的生番,无论他们怎样吸收物质文明,他那野性难驯,人道又和他讲不通的,要他怕,只有杀。哥哥,我们投军去,给叔叔舅舅报仇吧。”

  他越说越有劲,右手捏着拳头,只管在左手心里打着。两道目光由窗户向外看,看了那出兵的人行大道。华太太揩着眼泪道:“我伤心极了,你们就不要作这无聊的争论了。”

  国雄道:“怎么是无聊的争论?我们真去投军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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