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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四


  大狗先默然了一会子,随后笑道:“虽然我不过偷他一下子,到底还能偷他一下子,譬如村庄上来了一条疯狗,见人就咬,大家吓得乱跑,没有人敢惹它。这样,疯狗更得意,咬了一个,再来咬一个。只有躲牛毛里过活的狗蝇子,向来是人家要踏死它的东西,到了这时,它倒有了本领,钻到疯狗毛里去,三个一群,五个一队,自由自在的吸疯狗的血。我就是一只狗蝇子,你们不奈他何,我还可以偷他一一偷,偷来的钱,多少散几个穷人用用。”

  亦进将两手掩了耳朵,喝道:“快闭了你那臭嘴,你生来下流,倒还以为是一等本领,我不听你这臭话。”说着,扭转身来就要走,却看到桥下路头上,两个短衣人,各各横伸了两手,将路拦住,喝道:“好,你这两个贼骨头,好大胆,在大街上商量作案。”

  亦进待要辩论,那两个人已是抢步上前,一个人拿了手枪,对着亦进的胸口,另一个人居然带有镣铐,两手取出,嘎咤一声,把亦进两手铐住。大狗站在桥头,老远就发觉出来这两人来意不善,想到桥这边,也未必无人,就手扶了栏杆,耸身向下一跳,倒也不管水腥水臭,顺了河岸人家的墙脚,径直的就跑,河转一个弯,直等着远离那石桥了,这才找了一个小码头上岸。好在天气还不很冷,拖泥带水的,挑选着黑暗的街道走回家去,又洗又刷,忙了大半夜,却把一个赶晚市回来睡熟了的毛猴子惊醒,悄悄的走到他屋子里来,先伸了一仲舌头,然后伸着脖子,望了他的脸道:“大狗,你干净了几天,又在外面弄什么玩意了。这是在哪里走了水,落下毛厕去了?”

  大狗先不答复他什么话,却把两手叉了腰向他望着道:“徐二哥是不是我们的把子。”

  毛猴子倒瞪了眼望着他道:“你问这话什么意思?你疯了,自己把兄弟,有个不知道的吗?”

  大狗道:“你不疯就好,二哥让人捉去了,我们应当救救他才好。”

  因把刚才在桥头谈话时候的情形,叙述了一遍。

  毛猴子道:“什么?他们真把徐二哥抓住了,可是他们也并非官府,怎能够随意捉人,这是哪一年的南京。”

  大狗道:“管他是哪一年呢,不是龙年,就是虎年,反正不是我狗年吧。”

  毛猴子摇了几摇头道:“无论是官府把他捉去了也好,是私人把他绑去了也好,请问,我们有什么能力去营救他?”

  大狗道:“你的意思,我们就是白在家里等候着他,他要死了,有了死信回来,你才肯去和他招魂吗?”

  毛猴子道:“只要你出个题目,就是怎样可以去营救他,我就怎样去营救他。”

  大狗道:“我们也只有各尽各的心,谁又说能有一定的法子去营救他呢?我又想着,这些无法无天的事,城里究竟不能做,我想着,他们一定在城外乡下还有个机关,我想明天起个大早,到城外去看,至少二小姐让他们弄到城外去了,那是千真万确的事。我们找到了这条线索……”

  毛猴子站定了脚昂着头想了一想,翻着眼,自点了两下头,忽然笑向大狗道:“我有了主意了!”说着,笑嘻嘻的对大狗低声说了一遍。大狗笑道:“你这个法子,倒是用得,就怕遇到熟人,戳穿我们纸老虎。”

  毛猴子道:“到了那个时候再说罢。”

  大狗的母亲躺在床上,让他们的谈话惊醒,因道:“人狗你们又在算计哪个,我会告诉徐二哥的。”

  大狗道:“你还提徐二哥,不是为了有你这一位老娘,徐二哥就不用得吃人家的亏,什么事我都敢上前了。”

  他说这话,带病的老人家,却有些不解,但也不去追问他。次日一早,大狗起来,伺候过了母亲的茶水,买了几个糖包子她吃了,又丢下了两块零钱给她,说是今天怕回来得晚一点,中饭托邻居买些现成的吃罢。然后悄悄的约了毛猴子走出大门来。到了巷口上,大狗将手按住胸膛,站着出了一会神,毛猴子道:“你忘记了什么没有带出来?”

  大狗摇摇头皱了眉道:“我心里有点慌,往日我出门三天两天不回来,我心里是坦然的,你不照管着我老娘,徐二哥一定不让他饿着渴着的,现在我们三个人全出去了,这个十天九病的老人家,交给谁去看护?”说着,他扭转身子就向家里跑了去,到了家里看时,老太太身上,披了那件套在身上的短蓝布褂子,胸襟破了一大块,垂将下来,左手扶了桌沿,右手拿了一柄短扫帚,有气无力,在地面上划着。大狗唉了一声道:“你看,站在这里,战战兢兢的,你还要倒呢,扫地作什么!”

  老娘扶了桌子,在破椅子上坐下,因道:“你向来就是这样,有了什么急事,说跑就跑,丢了家里的事不问。你看,地上丢了许多碎纸片,又是水,又是草屑子,我怎能让屋子里这样下去。再说我一个人在家里也无聊得很,应当作点事情解解闷。”

  她这样说着,两手捧住了一把扫帚,望了大狗喘气,大狗道:“我就是不放心你老人在家里七动八动的,假如一个不小心,向地下一栽。”说时,把话突然截住,对老娘望着。老娘道:“你回来就是为这个吗?让我出去,向天井里看看天气罢,恐怕是天要变色了,你突然会有了孝心起来了。”

  大狗有一肚子心事,可不敢对老娘说,将两只手搓了腿,只管站了发呆。一会子,毛猴子也随着后面走了来,见老娘抱了扫帚坐着,颤巍巍的,望了儿子,大狗象受罪罚站,对了老娘挺立着,便慢慢的走到房门口低声叫道:“大狗,你到底是走不走?上茶馆子的人,快要到了,我们打了一夜的主意,倒是赶个税班,那不是个笑话吗?”

  老娘听了这话,拿起扫帚,在大狗身后,轻轻敲了两下,笑骂道:“赶快走罢,不要有这些做作了。你要真孝顺你老娘,到今天为止,也不住在这破屋子里了。”

  大狗还想和老娘申说两句,又怕引起了老娘的疑心,便道:“我今天怕回来得晚一点,你老人家不要忘了买东西吃。”

  老娘道:“唉,你走罢,你就十天不回家,你看我会饿死不会饿死?”

  大狗站了一站,也没什么可说,只道:“好罢,我早点回来就是。”

  于是随在毛猴子身后,走到夫子庙来。远远的看到了那座茶楼奇芳阁,两个人就把脚步放缓了,毛猴子虽空着手,肩膀上可站着一只八哥鸟,鸟腿上拴了条细链子,拿在他手上,他就慢慢的走进茶楼。大狗跟在他后面走,仿佛是一路来的,也可以说不是一条路来的。毛猴子却挑了茶座最拥挤的地方走了过去,那八哥儿站在他肩上,一点也不怕人,偏了小鸟头,东西张望着。偶然,叫上一句,客来了,倒茶。在茶座上喝茶的人听到了,都咦的一声,夸赞这鸟会说话。毛猴子听到人家的话,也就微笑一笑。有人道。“这八哥不怕人,训练到这个样子,很要一番工夫,真好宝物。”

  毛猴子随便答言道:“宝物,一点也不稀奇,谁要出得起价钱,我就让给他。”

  毛猴子一面说,一面走,当他走到靠窗户边的座位上时,大狗在他后面,轻轻的将他衣后襟一扯,毛猴子看时,那里有两个人对面坐着,一个人穿了全青羽缎夹袄裤,一个人穿了一套青色毛哔叽西服,露出里面蓝绸衬衫在领脖子下,拴了一个很大的黑花绸领带结子。漆黑的脸蛋上,在左腮边,长了一粒大痣,痣上簇拥了一撮毛,显然这西服穿在他身上,和他那浓眉毛,凹眼睛,扁脸,透着是有些不相衬。然而他那西服小口袋里,还垂了一串金链子出来呢。在这上而,自然是显着他富有。毛猴子这就放缓了脚步,口里自言自语道:“有人买八哥没有?会说话的八哥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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