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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


  王铁石笑道:“这孩子倒会捞我的后腿。”说着,向胡酒仙摇晃着头道:“假如让我作谢东山,尽管丝竹陶情,决不是偏安江左的局面,明公以为如何?”

  胡酒仙端起面前的酒杯来子道:“此夕只可谈风月。”说到这里,他故意把话扯开了去,向周乐和道:“周兄哪天起身到北平去?”

  乐和道“本打算这两三天就要走的。”说着,腰干子一挺,作成一个肃然起敬的样子,接着道:“因为张先生约我谈话,我总要等见过了张先生再走。”

  胡酒仙听到张先生这三个字,脸上也透出一番祭神如神在的样子来,带了笑容点着头道:“是的,张先生对于我们教书的人非常客气,他那样一个站在最高峰上的人,一定骄傲的不得了,可是和我们见面的时候,谦和极了,也称呼我们先生。”

  那些歌女们虽不懂政治,可是听到张先生三个字,都觉一字有千斤重,也就望了胡周三位出神。那小胡子王铁石,在政治上是个极端失意的人,端起面前杯子来,向胡酒仙道:“老胡,干一杯,这样子,你不会作那短命颜回的侯公子,大有登庙堂的希望。”

  胡酒仙笑道:“怎么又提起桃花扇,短命不短命,我毫无成见,只是你说这话,未免唐突了小春。”

  小春笑道:“我不敢高比桃花扇里的人,可也不希望成了那么个一故事。”

  那兜腮胡子将折扇在桌沿上连连拍着几下道:“诚哉,斯言也!我们自己就应当检举我们自己的不对,何必老把桃花扇里人来比眼前人物。”

  王铁石自干了那杯酒,昂着头,把一双白眼,望了天花板,长叹一口气道:“南朝士夫酣嬉,自古已然。”

  这时,在一旁陪座的几位歌女,对于他们的谈话,有点格格不入,坐着怪乏味的,就起身告辞。小春虽不喜欢这个调凋儿,可是想到一离开这里,就要到钱伯能那一个筵席上去,倒觉得挨一刻是一刻,因之坐在原地方并没有动身。兜腮胡子道:“小春颇够交情,并不走开,老胡应当再唱一段,以答雅意。”

  胡酒仙道:“这醉打山门几句老调,唱来唱去,有什么意思,我是有名的胡醉打,要我改唱别一支,我是有板无眼,有腔无字。”

  王铁石笑道:“只要你唱,什么有,什么无,我们倒在所不问。你要知道大家所要听的,就正为的你那有板无眼,有腔无字。”

  他说着,首先鼓掌,向在座的人丢着眼色,要大家附和,当然大家也就跟了他鼓起掌来。胡酒仙被大家推举着,就离开了座位,连走带唱,唱了一段嫁妹。他这一番唱做,不但全席人引得哄堂大笑,就是隔壁河厅里的客人,隔了栏干看到,也嗤嗤笑个不止。原来这老万全的房屋,背河面街,最后一排,便是三所河厅,胡酒仙这一席的河厅,比隔壁的河厅要突出来两三尺,在那边看这边,正可以看一个仔细。

  小春觉得胡酒仙的举动滑稽,也离开了座位,反过身来看着,她这么一反转身躯,恰好和那边河厅看个对着,而那边河厅上的人,有一大部分认得,钱伯能也在栏干边站着微笑,略略的点了几次下颌,小春也微微笑着点了两点头,那意思就是说我知道了。这样,小春不好意思尽管在这里趁热闹了,等胡酒仙唱完了,因起身道:“我要告辞了。晚上你们有什么盛会,我再来赶一场热闹。”

  胡酒仙指着周乐和道:“这位周先生,要在今天晚上去听你的佳作,今天晚上你唱什么?”

  小春道:“今天晚上我唱骂殿,欢迎各位捧场。说到捧场两个字,她已点着头,离开席次,向房门口走将过去了。这些人既未能拖住她,也就只好随她。小春出了这间房,就向隔壁河厅里走去,一掀门帘子,老早就把全屋的人看了一个周,所幸可怕的扬育权并没有在座,那倒暗暗的怪了自己一下,小心过度了。今天若是不来,岂不把钱伯能白得罪了吗?”

  因之特为表示亲近起见,走到钱伯能面前,伸手和他握着,笑道:“今天在电影院里很对不起!”

  钱伯能握住她的手,同在沙发椅子上坐下,笑道:“过去的事,不要提它。”

  袁久腾口角上衔了半截雪茄,走过来,挤着小春在沙发另一边坐下,笑道:“你约伯能去看电影,不带我们一个。”

  小春道:“你问问钱经理看,我们是无意中会到的。”说时,向屋子里各客人看着,见王妙轩也来了,今天穿了一件墨绿色的细呢夹衫,灰哔叽平底鞋,花的袜子,对了屋角上一面穿衣镜站着,只管用手去摸头发。小春笑道:“今天你们这多人,大概有两桌客,原班人马之外,又加了一批客。只是那,一回同席,穿着青哔叽短衣服的那个人,今天怎么没到?”

  袁久腾不假思索,笑道:“今天这一会,我们没有请他,你问的尚里人吧?你对他很注意。”

  小春道:“不是那话,我以为王妙轩都来了,你们这个班底,不会缺少什么角儿的。”

  她说这话,声音很低,不想偏偏让王妙轩听到了,他带了笑容,缓步迎向前来,对小春笑道:“三小姐,你刚来。”

  他故意操着一口纯粹的北平话。小春笑着点了一点头,王妙轩笼了两只袖子,向小春拱了两拱,笑道:“昨天抽空听了你一段玉堂春,真够味。”

  小春正想回复他一句什么话呢!忽然一个中年人向前一钻,拉了钱伯能的手,很亲近的样子,操了一口杭州官话道:“今天又找到两幅元画,上面有很多名人题跋。”

  钱伯能笑道:“我对这个是外行,回头他来了,让他自己看,他要是中意,我们再说。”

  小春再看那人,穿件青湖绉夹袍,头上戴顶瓜皮小帽,一脸生意经的样子,却弯了腰低声道:“那轴米画,至少也值三千元。还有那个仇十洲的卷子,真是人间妙物。”说到妙物两个字,脸上带了一分浓厚的笑意,接着道:“这种画是他最喜欢的。这话又说回来了,只要有钱,谁又不喜欢这种玩意呢!”

  王妙轩坐在最近,恰好听到了他们的谈话,将身子一扭道:“缺德,仇十洲的画,还有什么好玩意儿。前几天,久腾弄了一份假的仇十洲册页,我也瞧见了,那简直儿不好意思正眼儿瞧。”说到这里,他举起两只袖子挡了脸,真做出不好意思的样子来。小春看了也忍不住笑。

  那个讲书画生意的,并不理会,继续找着钱伯能向下说,钱伯能道:“我已经说了,他果然中意的话,我一定买了送他,价钱好办。在场的人,玩古董字画的多着呢,你开大了价钱,大家自然也有个评论。”

  小春这就了解一些,仿佛今天所请的一位贵客,是个了不起的人,盛大招待之外,还要送他一分重礼。便笑问袁久腾道:“今天是哪位作主人?好像请的客是远方来的。”

  袁久腾笑道:“主人是我和伯能两个人,客有远的,也有近的,你不就来得很近吗?”

  “喂,妙人儿,你代约的小兰芳小砚秋两人,来不来?”说着,望了王妙轩,他答道:“伯能已经派车子去接去了,不能不来,两位财神爷的面子,她敢不抽空跑一趟吗?不然,她们以后别想到南京来唱戏了。”

  小春道:“什么,还有两位真内行,参加这个盛会吗?”

  王妙轩笑道:“今天到的各种人物就多了,唐小姐,在这儿多坐一会子罢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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