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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六


  玉如果然如她所说,就不做声,秋鹜一脚踏进屋子,忽然哎呀了一声,接着道:“冯大姐今天来了。”

  玉如听他的口音,又看他突然站住注视着,真有一番惊异之意,也就起身道:“江先生才下课吗?大概猜不到我今天来吧?以后我得着自由了,可以常来领教了。”

  于是就把这几日的情形说了一说。秋鹜道:“这果然可喜,一个人要创造一番世界出来,第一是要打破束缚身体和心灵的环境。”

  说着,就问玉如能不能多坐一会儿,若是可以多坐一会儿,就在这里吃了晚饭去。玉如道:“吃饭不必,我们也用不着客气。”

  秋鹜觉得自已这话,或者问得冒失一点,不好再说什么,就远远地在对面坐下。落霞道:“人家现在要管家了,哪里能够在外面久坐。”

  玉如笑道:“多坐一会儿,倒不要紧,只要赶得上回家做饭就行了。我正有许多事要在江先生面前讨教呢。”

  秋鹜道:“讨教二字不敢当,若是有什么事和我讨论,我很欢迎的。”

  玉如且不理会秋鹜说话之时的态度,先向落霞瞟了一眼,见她态度很自然,就对她道:“有些事情,我也得讨教你。”

  落霞笑道:“那是笑话了,别把话倒转来说吧。”

  玉如见落霞始终是实心实意的,闲谈着,就不住地把许多事来和秋鹜请教,有以后谋生活的事,也有书本子上不能懂的事,秋鹜都一一答复了。二人谈得趣味出来,也就不知道天色快黑。落霞在一边插嘴道:“大家谈得很高兴,姐姐,你就不必忙着回去做饭了,就在我这里吃饭吧。”

  有了这一句话,把玉如提醒,才匆匆地告辞回去。秋鹜对于玉如这种人,虽觉得可惜,然而因为有以前那一段故事,却不敢十分露骨表示,一来怕自己夫人不高兴,二来也怕玉如要避嫌,所以也不说什么。

  到了晚上,落霞身体有些乏,先睡觉了,秋鹜便坐在灯下看书,陪着夫人。看了几页书,想起有两封朋友的信,要回复人家,便将旁边桌上的笔砚,都移到电灯下的桌子上来。又看到习字帖里,夹了有几张信笺。就轻轻地抽了出来,以作写信之用。及至抽出来看时,浮面一张,已经写了七个行书字,乃是“可怜妾命如花薄”。这笔迹并不是落霞的,她也决写不出如此的字句,便向床上问道:“这张字——”第二个感觉跟着来,以为不问也罢。看看落霞,脸侧睡在枕上,眼睛闭着,微微地有点呼声,已是睡着了。于是拿了这张字,在灯下把玩了许久,心想,这是玉如写的无疑,她为什么留下这七个字呢?想了一想,也猜不出所以然,或者也是无意出之。提起笔来,不觉在后面批了两行小注,乃是“我敬其人,我爱其人,我惜其人,我怜其人”。写完,自己笑了一笑,觉得这种批语,近于无聊。随手依旧夹在字帖里,便来写信,这张字的事,自然置之一边了。

  到了次日下午,在学校里上完了课,因为有点别的事,直到傍晚七点钟才回家。一进门,落霞便告诉他,玉如今天又来了,她写了两张字留在这里,请你看看,照她的笔路,要学哪种字,请你告诉她。秋鹜听到这个消息,不免心里一跳。一看桌上摆了那本字帖,夹的信笺,却不知所在了。正是:

  情如柳絮沉还起,不堕泥时易逐风。

  §第二十八回 锦字倚斜暗藏心上语 眼波流动频负局中棋

  却说秋鹜听说玉如来了,还留下一张字条,这分明是对自己批的那张信笺而发。自己真也多事,何必批上那几个字,这事让夫人知道了,倒怪难为情的。便强笑道:“这话从何说起?我并没有对她说我会写字,她现在也没有那种闲情逸致来学字。”

  落霞道:“你这是什么话?难道人穷了,读书写字都不成吗?你从前……”

  秋鹜笑着摇手道:“别提从前了,我出言无状,先认下这个错。”

  落霞笑道:“我看你总是怕提到从前的事,不知道是敷衍我呢,还是真话?若是敷衍我呢,我老早就毫不介意的了。若是真话呢,你这人未免薄情。”

  秋鹜笑道:“你知道就不用说了,反正我二者必居其一。彼此心照吧。”

  他这样说了,落霞倒说不出别的话来,就在书桌抽屉里,翻出玉如留下的那张字条,交给秋鹜。

  他看时,那字写得有半寸大小,只是随便写的一些字句,并不成文,这倒好像是随便出之,无所容心的。然而据自己猜来,她之留下字样,决不是无意义的,总得仔细来研究一番。于是拿着字在手上,故意装出那审查字样的神气,看来看去,居然发现了。原来她这张字起头,是个“你”字,便大有答复之意在内,而这个你字,比较却写得大些。这你字以下,“油盐柴米杨柳芙蓉”,乱写着名词,并无意义,字却是瘦小些。再看第二行,乃“是春的风明月绸缎布匹”,也是许多名字,而中间却有个不是名词之“的”字。这“的”字在第二行第二字,也写得大些,显然是有意的。再看第三行,便是“纸笔话墨砚犬马牛羊”,是第三个“话”字,不相类的。再将以上三个特异的字联续,便是“你的话”,于此可以证实,她是用纵列的字,夹在行里来表示的。

  由这个例子,一行一行向下推,共写八行,每行嵌一个大些的字,总合起来,乃是:“你的话,我是极欢喜。”

  秋鹜拿着这字条,怅怅地看了许久,做声不得。落霞问道:“你看这字是好呢?还是不好呢?怎么看愣了。”

  秋鹜笑道:“我想,天下事,就是这样不平均,像冯大姐这样可造之才,偏偏得不着一个造就的机会。许多有机会造就的,又不肯卖力,把机会白糟蹋了。”

  说着这话,把这张字随便丢在抽屉里,表面上,把这件事好像很不留意地抛开了。

  但是到了这时,他心里就增加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烦闷,似乎冯玉如那个影子,便不住地在面前摆动,心想,我以为她嫁了人,不再去想她。不料她爱我的心思,依然如故,倒并不因为我娶了落霞而变更,这样一来,我大可找了她,把彼此的心事畅谈一下。我虽不能娶她,可是在我心上,总也得着一番很显明的安慰了。如此想着,就不像往日,将玉如的来去,不放在心上,希望她明日再来才好。这天晚上,等着落霞睡了,便写好了一封信,揣在身上,心想,她明天来时,我就悄悄地塞在她手上,看她再如何答复我。主意想定,便静等明天机会的来到。

  次日下午,在学校里上完了课,赶忙就回家来,心里预料中,已是在屋子里坐着,等候多时了。然而走进屋子里来看时落霞一人斜靠在沙发上打瞌睡,屋子里静悄悄地。落霞听到脚步响,睁眼一看道:“咦!今天怎么回来如此之早?”

  秋鹜道:“咦!今天下午她没有来吗?”

  落霞道:“你约了哪个到家里来,我并不知道呀!”

  秋鹜笑道:“李少庵说了今天下午来的,也许他有别的约会,把这事忘了。他本来是忙人,不来算了,我也不去怪他。”

  落霞还不曾答言,只听到屋子外有人搭腔道:“是说我失约了吗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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