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远书城 > 张恨水 > 落霞孤鹜 | 上页 下页
一一


  说时,把这一封信,又很不在意地,揣在身上去。冯姥姥道:“你先瞧瞧好不好,也许……得,你拿回去慢慢地瞧也好,恐怕你还有不认识的字,慢慢猜着去。你若是得闲的话,可以到我家里去坐坐,我们小二妈,老惦记着你,盼望着你去谈谈呢。”

  落霞道:“我倒也想着这位大嫂子,你见着她,替我问好。我要回去了,怕家里人找我呢。”

  冯姥姥握着她的手,望着她的脸道:“你好好地做事,耐着吧!一个人总有个出头之日的。”

  落霞真也怕家里有人找她,便道:“我要回去了,有空我一定去看你。”

  说着,抽转身,向回路就跑。跑了十几步,她又跑回来,叫道:“姥姥,姥姥,我还有话说。”

  冯姥姥看她那样着急的情形,连忙就转过身来,站着问道:“姑娘,我叫你别忙,有话尽管说,你又忙着要走。”

  落霞站到冯姥姥身边,低了头,眼光下垂,却将一只脚在地上涂抹着,画椭圆形的圈圈。冯姥姥道:“姑娘,你有什么事,别为难,我一定给你去办的。”

  落霞低了头,低声说道:“这一封信的事,你可别对人说。”

  口里说着,脚下依然在地上不住地乱涂。

  冯姥姥道:“这个你放心,我长到这一大把年纪,难道这一点事情,我都不明白吗?”

  落霞道:“这信没贴邮票,是封在你的信里呢,还是有人送到你那儿的?”

  冯姥姥于是把万有送信的话,略略说了几句,落霞道:“唉!这可不好,别种人知道还好一点,这种人知道,飞短流长,可别出乱子。”

  冯姥姥道:“你就放心吧,我也不能瞎说什么。要不,他要来问回信的话,我就说我没有找着你就是了。这样一来,以后也就不会有什么麻烦了。”

  落霞道:“对了,千万不能把我这里的住址告诉他,知人知面不知心,也许将来他借着缘故找上门来,那我可受不了。”

  冯姥姥也觉她这话顾虑得是,连连点了几下头。笑道:“你回去,我心里明白就是了。”

  落霞听冯姥姥所说,非常的诚恳,这才放心回家去了。

  到了家里,所幸家里还没有什么人叫她,马上向自己屋子里一溜,闩上了房门,将那封信从身上掏出,背对着窗户,伏在床上,将信展开来看。那信几乎完全是正楷字,写的是:

  落霞女士惠鉴:我写上这一封信,恕我冒昧了。我上次有了生命的危险,蒙你不避嫌疑来救,我用不着说客气话,实在是感激到一万分。我的良心责备我,不许我对女士置之不理。但是离开北京几千里,没法感你的大德,所以只好写一封信来问候。你若是用得着金钱帮忙的地方,请你不客气,转告着送信的人,要把钱寄到什么地方,我一定尽我的力量帮助。钱虽是万恶的东西,用之得法,也可以帮人做好事,帮人做好人。

  我想你是个有热血的女子,一定不会为一点不相干的嫌疑,以及施恩不图报的话,拒绝了我这点敬意。我现在是在南方飘流着,有时候在上海,有时候在香港,有时候又在广州,不过我和送信人是常通信的,这人也很老实可靠,有信让他转,决不误事。我这封信字字是真言,所以不谈那些写信的虚套,当不见怪。祝你平安。

  受恩人江秋鹜上言

  落霞看完了这封信,才知道“江秋鹜”三个字原来是这样写。当时草草看了一遍,觉得人家的意思,原不算坏。将信捏在手里,一听屋子外,并没有什么响动,于是忍不住把信纸展开,又重新看了一遍。起初觉得信上的字,有十分之七八可以认识。再仔细地斟酌一番,把不认识的,也慢慢猜出,也就很明白了。

  将这张信纸放到信皮里面去,然后叠了好几叠,放到身上小衣袋里,信是不看了,便坐在床沿上默想那信中的话。设若我真和他要钱的话,几百块钱,或者可以帮助我的。有了几百块钱,我就可以跳出这个火坑了。像这样的冬天,我真冷得够受,第一件,我就要做上一件大棉袍子穿。长了这么大,没有盖过一条新棉被,有了钱,也得尝尝新。我屡次想找我的娘家,总无法子可找。假如有了钱的话,我在南方几省的大报上,到处登广告。好在我是云南人,我总是记得的,我在云南报上,更把广告登得久久的,把我四五岁时匪人拐走以前的情形,记得的都说出来,或者我父母知道了,把我寻了去也未可知。到了那父女重逢之日,真是乐事了。

  这样想着,便觉得十分高兴,索性拉了那两个破枕头,叠着一叠,放在旧被上,自己横着向床上一躺,将头高高地枕起,把这有味的事,更仔细想上一想。第一层所想到的,便是怎样地摆脱赵家呢?若要说是用钱来赎身,也许这里的主人,要大大地讹诈我一笔。而且我自己出钱赎自己,人家问我钱自何来?若是托别人来赎,谁又是可托之人?再不然,便是偷跑了,跑出去了,哪里可以托脚呢?若是不找个固定的所在,一个六亲无靠的女子,无钱是行动不得。有了钱,行动也是处处担心。若是不走不跑,单要人家一些钱来,那么,又在哪里存着?难道也像这封信一样,藏在小衣袋里吗?那么未免不像话了。若是让人知道了,说我偷的,倒也罢了,反正主人说丫头做贼,那是常事。若人家说我是用身体换来的,那就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。我要钱有什么用?一个人到了有钱都无用处,这活着还有什么意味?自己只管这样一层一层想着,由有办法,想到无办法;由无办法,更想到用不着要有什么办法,这个人的心事就灰透了。

  就是这样地呆想着,渐渐地不知不觉在睑泡上挂着两行泪珠,翻了一个身,将脸偎在破棉被中间,正想大哭一顿,忽听得一迭连声地叫着落霞,她一听之下,一面答应来了,一面赶紧用袖子擦着眼泪,就向外走。

  赵太太在屋子里躺在沙发上,很自在的样子,口里衔着一支烟卷,一见落霞便板了脸道:“我口渴得要命,快给我倒杯茶来。叫了你这大半天,你到哪里去了?”

  落霞哪能说是在屋子里想心事,只有不做声,倒了一杯热茶来。赵太太道:“看你这死样子,倒一杯茶,好像都不服气,怪不得我叫上了你的脸,都不答应了。我喝我自己的茶,为什么要看你的颜色?放在茶几上吧。哪个要喝你倒的丧气茶?”

  落霞听了,心里倒好笑。人讨厌罢了,怎么倒的茶也丧气?既然是知道我倒的丧气,那不该叫我去倒。心里这样想着,因为忍住笑,就淡淡的样子,将那茶杯在茶几上放着,脸也就不向着赵太太。赵太太道:“我越说你不服,你倒真给我不服起来了。你要不服,就给跪下去。”

  落霞道:“我又没做声,怎样是不服了?”

  赵太太道:“你口里没做声,我猜着你心眼里,这会子也不知在怎样骂我哩。你就是不做声,难道我看你的颜色,就看不出来吗?我告诉你,你那种手段,不必用到我面前来玩,我比你会得多呢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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