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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九


  乳妈道:“谁知道哇?两个大老爷们在这屋子里,蘑菇了半天,老板一顿脚,好像有些生气似的,就跟着他们走了。那两个老爷们嘴贫着咧。”

  朱氏虽觉得这乳妈的话,有些不堪入耳,然而她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人,繁华城市里这些男女交际情形,当然没有见过,便道:“那都是我们家极熟的人,来坐坐谈谈,没有关系。”

  乳妈道:“不,他们到这儿来,还是那林二爷引见着来的呢。他们老是说要在这里打牌,老板不肯。为什么不让他们打呢?打了牌,我也好落几个零钱用用呀,老太太!你说是不是?”

  朱氏又不便怎样说她,一赌气只好是不说了。她心里想着,我们姑奶奶蒙在鼓里,这个时候还在开心。自己的丈夫,也不知道跑到哪外国去了。自己也不再说话,在屋子里和桂英顺理顺理东西,混着时候。

  一会儿茶房走来,说是张三爷已经开好了房间,请白老太太去吃饭。朱氏将带来的一个小包袱,放在桂英床上,也就走了。她去后约莫有十分钟,桂英就回来了。乳妈抢着告诉她说,老太太和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同来了。桂英的脸上,略略地带了些酒色,好像没有说话的工夫似的。在床头边,把一只装戏衣的大箱子打开,挑了几件戏衣,放在床上,口里道:“你胡说,哪有四十多岁的人和她一路来?”

  乳妈道:“你不信,床上还有那个小包袱在那里呢,不是她带来的吗?”

  桂英一看,果然是自己家里的包袱。将包褓打开,里面除了小孩几件毛孩衣而外,还有一封敞口信。信封套上写着,请交令爱桂英贤妻收。这是玉和来的信,他不来,怎么倒叫我母亲和他带信来呢?这上面无非也就是一些爱情话,现在没有工夫看,带到戏院子里看吧。她将这封信端在身上,匆匆忙忙地,就向外面跑。跑出了房门,又回转身来问道:“老太太来了,在什么地方呢?”

  乳妈道:“吃饭去了。”

  桂英道:“她回来了,你叫她到戏馆子里去找我吧。今天唱的是双出戏,九点钟我就要上场,去晚了,我又要误场了。”

  她也不等乳妈的回答,径自走了。

  到了戏馆子后台,只听到那田宝三在那里大嚷起来了,他道:“我说了这几天名角儿应酬多,就别排双出戏了。九点钟就上场,这些名角儿,是谁也办不到的。垫戏吧,垫个化缘。”

  桂英抢上前笑道:“别嚷了,我来啦。我很快地,抹点儿胭脂粉,披了一件衣服就出去,忙什么?”

  田宝三将一条漆黑的手绢,擦着头上的汗,微笑道:“你来了,我也许不忙,你不来,我怎么不忙?难道我能抹了胭脂粉替你出去吗?”

  人丛中,也不知谁插了嘴道:“那可好,一掀帘子,准是个门帘儿彩。”

  哄然一声,大家全笑了。田宝三拉着桂英的手臂道:“我的姑奶奶别开味了,扮戏吧。下面就是《戏凤》了,你扮戏也赶着点,我准告诉场上的人,把这出《泗州城》马后一点吧。”

  桂英被他连推带拉,逼得没有法,只好向自己化妆的那间小屋子里去扮戏。她的跟包的,也就把她放在家里的戏衣带来了。桂英脱了长衣,穿一件紫身褂子,对了桌上一面镜子坐着,让梳头的和她梳头。梳头的笑道:“你现在倒是老爱唱这种衫子戏。”

  桂英也向着镜子里笑道:“他们都说我不能唱衫子,我有点不服这口气,凭什么就知道我不能唱衫子呢?回头你也去看看,我的衫子怎么?”说到这里,赵老四由外面伸进一个头来,笑道:“老太太来了,你知道吗?”

  桂英道:“我今晚上忙着啦,有话等我回旅馆去再说吧。你瞧我忙糊涂了,把那封信忘了瞧。老四,劳你驾,把我长衣袋里那封信递给我。”

  赵老四将信拿着,递到她手里。她拿信在手,正待打开来,梳头的道:“头已经梳完了,你去穿衣服吧,回头瞧信,还有什么来不及吗?”

  桂英想着,也是对了,只好拿信在手里穿戏衣,穿好了戏衣,自己照了一照镜子,觉得大致都扮好了,这就坐在凳子上,捧了那几张纸看起来。只看了几行,这才知道大事不好,不由得脸上变了色,就连喊了几声老四。赵老四走了来道快上场了,你还有什么事?”

  桂英道:“我们老太太到戏馆子里来了吗?快给我叫来,我有话说。”

  赵老四道:“她没来,在旅馆等着你呢。”

  桂英还要说什么时,早有人叫道:“白老板!上场上场,正德皇帝出去了。”

  桂英只把这信看了几行,心里委实不安,然而戏正要上场,却又是不容耽误的,只得拿了信,站到上场门帘子下面去看。只看了那两行是:“我听到你到天津的第一晚,就让人将酒把你灌醉了,以后不更可知吗?”

  桂英看到这里,不由得心里头连连跳了几下。可是台上的正德皇帝,已经在那里唱着“看看来的是何人”了。桂英听到,慌了,口里答应着一声“来了”就走出去。

  所幸捡场的事先看到她在那里看信,见她并没拿茶盘子,赶快地就拿了茶盘子向她手上一塞。然而事情是很险,在场门上打帘子的人,已经把帘子掀了起来。桂英手里抢了这个茶盘子,就向帘子外面走。好在《游龙戏凤》这一种戏,已经是唱得滚瓜烂熟的戏,纵然心里很乱,可是听了胡琴,也就信口而出地唱起来了。唱是唱完了,心里这一分难受,犹如热水泡着一般。但是热水尽管是泡着心,然而戏做到什么地方,脸色也就应当做到什么程度。

  当她进去的时候,要做向正德皇帝的嫣然一笑,也就头一扭,露着牙齿嘻嘻地笑着进去了。桂英的笑容,最是好看。当年玉和曾为着她一笑,把神志颠倒了。她现在一笑,依然是可以颠倒群众。在她对于正德皇帝临去秋波那一转,台底下早是哄然一声叫起好来了。桂英的心里这时正如刀挖一般,进了门帘子拿着那信纸,再待看下去,然而外面的正德皇帝已是唱到将木马敲打二声响,自己要接着唱后面来了卖酒人,应当跟了出来了。

  桂英将信看到半中间,不知结果如何,心里却是非常之难过。偏是今天唱的戏凤的李凤姐,必定要做出那玲珑活泼,才算对工。当然在这个时候,是不许带上一些儿愁容。看看台底下,看客已是满座,为了吸引大众起见,绝对不许偷一点子懒,自己一横心,管他呢,我在唱戏,就只谈唱戏,信上有什么话?我就不必问了。她如此想着,依然提起精神来唱戏。

  直把这戏凤唱完,进了后台,装也来不及卸,在身上立刻抽出那封信,一面走着,一面看下去,回到自己化妆的那间屋子里去。她这样地看信,当然地引起后台许多人注意,一齐由她身后追了上来。有两个人直追进她的化妆屋子,笑道:“喝!这是你们先生写来的信吧?准是写得又甜又蜜,这该让我们大家瞧瞧呀!”

  桂英把这封信一口气看完时,早是心里疼痛着,将眼泪水直逼到眼沿上来。不过她看到许多人追随着她,若说是自己丈夫跑了,这却是一桩丢面子的事。因之喘了两口气,回转头来,向追着的人笑骂道:“你们追什么?谁没有爷们?爷们写信来,这算什么?瞧瞧,给你们瞧。”

  她说时,将手上那个空信封纸一直伸到面前去,叫这两个人看。偏这两个人恰是没有爷们的大闺女,臊着跑了。

  桂英等人去了,将小屋子里这两扇房门一关,自己从头至尾,再把信来看看,她的眼泪,无论如何,忍耐不住,抛沙一般,自胸面前落将下来。因为她是太伤心了,不光是落泪,而且非哭出来不可,哇的一声,只放出了一些哭音,自己立刻感到,这不是故意把事情告诉人吗?于是一面用手绢捂了嘴,一面将手臂枕着额头,就伏在桌子沿上。

  她的哭声虽没放出来,然而她关起门来的这种举动,却是瞒不了人的。后台管事的李多福,就敲着门问道:“白老板!你怎么了?”

  桂英定了一定神,向着门答道:“没事,我肚子痛,歇一会儿就好了。”

  李多福道:“你还有一出大轴子哩。”

  桂英道:“我干什么来了?你放心,这个我忘不了。”

  李多福道:“不是那样说,你不是说身上不舒服吗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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