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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二


  今天玉和没有喝酒,吃过饭之后,舀水洗了一把脸,而且将梳子梳了两梳头发,抹得光光的,又找了一件崭新而又绝无皱纹的长夹祆穿着。自己刚把新长衣穿上,对了镜子一照,忽然有什么感觉似的,又把新衣服脱下,将那件穿着在床上打滚的旧夹袄,依然穿起来,梳光了的头发,还用手在头上拨弄了一会儿,把头发弄乱了。帽子也不戴,就踢踏踢踏,有一脚无一脚地向门外走着。到了门口,两只手正把大门向里拉着,只见一个穿绿绸长夹祆,戴红顶帽子的人,由一辆油光黑亮的包车上走了下来。他在门外站着,向门里不住地张望着。玉和见了他一脸浮滑的样子,早就是不高兴。那人看玉和穿的衣服,很是不高明,而且垂头丧气,也不像是个有作有为的人,毫不介意地,就问他道:“这是白桂英家里吗?”

  这句话问得未免太唐突了。无论是怎样一个解放的人,遇到如此一个油滑的男子,指名爱妻的姓名来问话,当然不能丝毫无动于衷,而况桂英这个时候,很忙着在外面,大概鱼龙混杂,什么朋友都有。今天这个人,贸然而来,提名道姓的问着,怎能教人好受?先向那人瞪了一眼。

  那人似乎也感到自己问话太冒失了,就笑道:“我叫边永安,昨晚上我们还和白老板在一处吃饭的。这里有两张报,都有我替白老板捧场的消息,我特意送着她来看看。”

  玉和听了这一篇话,真个无名火高三千丈,恨不得走上前去,捶他两下。可是转念一想,这又何苦。他说昨天还和桂英在一块儿吃饭的,今天又送着捧场的消息前来,不能毫无原因,也许就是桂英约着他来的,这也只好不说什么了。他顷刻之间,转了几个念头,当然脸上也就变了几回颜色,而且也没有什么话向边永安说。边永安一看他精神不振,衣服破旧,绝不是什么高明的角色。像桂英这样唱红了的人,当然家里可以用两个仆役,这也许是桂英跟包的,也许是桂英当差的,和这种人有什么可以客气的。便问道:“我问你话啦,你怎么老不答应?究竟白老板在家不在家呢?”

  玉和见他情形,又转到夜郎自大的那条路上去了。心里想着:我要说明了来历,恐怕这门口没有你站脚的地方,不由得微笑着道:“对不住,我耳朵有点聋,是说什么?我没有听清楚。”

  边永安叹了一口气道:“这真叫活倒霉,说了半天的话,算是和壁子说了。”

  因又大声道:“我是边二爷,问你白老板在家没有?”

  玉和笑着点点头道:“这算我听明白了,在家不在家,我说不上。你敲门问吧。”

  他虽这样说着,把话推辞了,然而边永安这样大的声音说话,门里边已是听清楚了,大福早已赶了出来迎门。他偏认得边二爷是个有钱的人,老远地就是一揖,笑道:“原来是边二爷,稀客稀客!”

  玉和听了这话,头也不回,径自走了。

  §第三十回 归去已柔肠何曾奋斗 别来空忍泪终冒嫌疑

  王玉和他不是一个傻子,这样的油滑少年前来探访他的太太,他倒可以置之不顾。然而他也想着,要干涉,怎么去干涉呢?不许桂英接近这些油头滑脑的青年,那就是拒绝她去受人家捧。没有人家捧,这戏还唱得成功吗?可是这话又说回来了,唱戏也不见得完全要捧,有些人也是将真本事去挣来的钱。桂英已经是头二等角色了,把她的名字,挂了牌子出去,自然有人来听她的戏,又何必要这些油头滑脑的人来捧场呢?

  他一路走着,一路这样沉沉地想。虽然他的脚步,走的是十分的小,然而已走到了胡同口上了。到了这里,他不由得不回转头来向岳家门口看看,究竟是怎么一回事?那大门口除停下了一辆光亮的人力包车而外,却是别无所有。这要说是什么可疑,也未免太神经过敏了。这个姓边的,当然知道白桂英已经嫁人,当然知道她丈夫和她同住在一处。他知道这些,还大模大样地来探访桂英,真可以说是目中无人。他怔怔地望了自己的大门口,很想就冲回去,看看那人究竟在家里说些什么?但是他的脚步仅仅一移,第二个感想,又跟着来了。家里还有大福,还有岳母,他们都要出来招待客的,那还有什么不可对人言的交涉哩?这时冲了回去,徒然是教桂英手足无所措,那又何苦来呢?还是绕一个弯再回去吧。我就是不满意于桂英这种态度,那也不要紧,等人走了,我慢慢地和她办交涉就是了,在这一会儿工夫,我又何必去和她计较什么呢?

  他如此自宽自解的时候,已经离开了胡同口很远。他又继续地想着,有人说了,结婚为人生之坟墓。这样看起来,真是不错。在未结婚以前,自己是多自由的身体?要到什么地方去,就到什么地方去;要吃什么,要穿什么,一切都可以自主。仅仅是每日到衙门里去枯坐几个小时的时候,稍微受一点拘束罢了。哎!这也是我要讨女伶的结果。假使我以前听了严端甫的话,不和桂英结婚,也许不会受这些痛苦。若说结婚是为了爱情,爱情是重于一切的,我算没有做错。然而我和桂英的爱情,有些动摇了。我固然有许多地方不放心她,她似乎也有许多地方要瞒着我,爱情原是重于一切,结果是爱情受了一切事情的支配了。果然,像严端甫对我那些教训,实在是太腐化了。可是截长取短,他的话,也有一部分可以容纳的地方。可惜我意气用事,竟把人家的话,完全抹杀了。记得他说过这样一句话:牡丹花是不应当栽在篱笆下的。于今看来,此话岂不果然?像白桂英这种娇艳的名花,在家里应该住着高楼大厦,出门来,应当坐着汽车。可是我这般一个穷措大,哪里有呢?无已,只好把纯洁的爱情,来当高楼大厦,只好把诚恳的保护,来当汽车。可是最低的限度,窝头是要吃的,破屋子一间要住的。然而在你没有本领去换窝头和破屋的时候,爱情当不了窝头,爱情也当不了破屋,于是只好把爱情牺牲了。这样看起来,爱情是高于一切的吗?

  玉和走着路,老是糊里糊涂地想着,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。猛然一抬头,已将走上大街了。自己突然地惊异着,我并没有什么预定的计划,我只管这样地走,打算到哪里去呢?有了,我不是想起了严端甫吗?我何不去找一找他。虽然他对我不满,在他寄给我哥哥的信上看起来,他倒是有一句说一句,而且不伤忠厚。这样的人,除了说他思想落伍,说到处人接物,总还是个忠厚长者。我不妨找他谈谈,也许有机会,他可以帮我一个忙。如此想着,就向本邑的会馆里来。

  这位严老先生,可算是个老住会馆的。这天正在屋子里写几封来往信,玉和叫了声“老伯”,一掀门帘子走进来了。这却不由他不大,为吃惊一下,两手取下眼镜,捧着袖子,连忙和玉和作了两个揖道:“啊哟!幸会幸会!请坐请坐!”

  他弯了腰,支着手,请玉和坐下。他在原位子调过脸来,向玉和望着坐下,手摸了胡子,稍点了两点头道:“很好,世兄还有工夫来看看我。”

  于是敬了一支烟卷,又将暖壶里的茶,斟上一杯,送到茶几上去。他见玉和还是很客气的神气,就向他道:“曾接到令兄的信,说起世兄带了家眷回平了。令兄难得呀!他虽是个乡下人,见识倒是很开展的,对于世兄以往的事,并不介怀。去年和我通过两封信,打听世兄在北平的情形,你想我在世交上,是说好呢,不说好呢?我也只好含糊着回了两封信。后在他的来信上,知道世兄在乡下不能安居,他送了你的川资,让你出来。最近,他又来信,说你在南京无法找事,只得回到北平来,要我照顾。他又曾提到花了一千多元钱的运动费,和你找了一个知事头衔,问知事可否有希望,若是没有希望,叫我劝你小就也好。”

  玉和不觉红了脸道:“运动县知事的那件事,是家兄误会了,现在是什么时代?还许有这种事情发生吗?”

  严端甫手里摸了胡子,不住地向玉和全身打量,然后微笑道:“大概你贤伉俪回到北平来,还是很困苦的,现时打算怎样往下办呢?”

  玉和踌躇了一会儿,心里想着,这个样子,这个老头子也许可以帮一点忙,于是把现时寄居在岳母家里,遭人家的白眼,以及自己想走开,妻女又发生问题,说了一遍。把桂英重要登台的这一节,却隐了不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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