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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六


  桂英觉得自己说得有理的事情,由乡下人看来,也是没理的,这还好说什么?只有不做声而已。

  吃过了饭,桂英不声不响地打开了箱子,翻了一件垫箱子的短衣服在身上穿着。然而这又有了问题了。她在北平的时候,穿的是短脚裤子,长筒袜子,如今脱了长衣服,田氏看到,她先笑了,向玉和道:“我们白妹,倒好像庄稼人,裤脚子短过了膝盖,和你大哥插田的时候光着两条大腿一样。”

  桂英听了这话,自己低头一看,觉得也实在不雅,只得脱了短褂子,又把长衣穿上。当日就悄悄地拿出两块钱来,交给了玉和让他在乡镇上买了两丈多老布回来。自裁自缝,不分昼夜,赶着做了两套小裤褂,立刻穿了起来。布鞋线袜,依了玉和的话,在北平就换好的,脚上是不用再换的了。只几天的工夫,桂英由上顺下一换,简直成了两个人了。在她自己看起来,这总算是二十四分地将就着家庭,兄嫂不应该再有什么话说的了。

  然而就在这上面,又引起了嫂嫂田氏的疑心,她私下对玉成道:“我看玉和的老婆,在北平的时候,决计不是好人。若是好人哪有粗布衣服都不预备一件的呢?玉和这样一个老实人,讨这样一个戏子回来,实在不对。现在乡下人,还不知道她的出身,不过说我们庄稼人,不该娶一个城里人罢了,若是大家都知道了她是一个戏子,那可败坏了我们的门风。我曾仔细想了想,上次玉和回来,带了一笔钱出去,哪里是捐官?一定就是讨老婆。他那些钱,恐怕都花在这女戏子身上了。”

  玉成道:“你不要胡说,我兄弟不是这种人。”

  田氏将声音提高一点道:“什么不是那种人?既是好人,为什么倒娶一个戏子做女人呢?”

  这句话却是洞中窍要,说得玉成无话可以答复,便道:“好汉不论出身低,只要她以后好好地过日子,也就不必追问她以前的事了。”

  田氏道:“哼!那不行,你兄弟带了家里一笔现款出去,并没有弄个什么名儿回来,有一天,我总要和他算算这一笔账。”

  她这几句话,声音既高,桂英在自己屋子里赶着做衣服,句句都听得清清楚楚,心想,兄长究竟不失为一个好人,还肯替兄弟媳妇遮盖。可是说句良心话,玉和在家里拿去的那一笔现款,正是用在自己头上呀。乡下的日子是这样的苦,玉和在乡下居然搬出上千的现洋去,那实在是破天荒的事情,如果让兄嫂査出钱花在自己头上,那恐怕有一番重大的交涉。自己为了顾全丈夫起见,应当格外朴素起来,让嫂嫂知道自己很能吃苦,并不是一个不好出身的女子,那么,玉和拿去的这一笔钱,就不能说起花在我的头上了。

  她有了这个意思,紧紧地记在心里,所有箱子里的绸缎衣服,一齐收了起来,在乡下绝不打算再穿了。在北平临动身的时候,也还带有七八种化妆品,如雪花膏香粉之类,现在也用不着了。因为脸上不出汗,手上不沾灰的人,这才用得着化妆品。现在若是梳妆打扮起来,第一是兄嫂要说闲话,第二是同村子里的人看到,又要当一种新闻去传说,第三便是每天要到厨房烧三回火,化了妆,一会儿就失却了效用,倒不如不打扮的省事,而且乡村里的女人,都是不打扮的人,一个人打扮,不但博不到人家说声美丽,结果还让人家说声妖精,这又何必。于是除留着两块洗手肥皂在外面应用而外,其余的化妆品,一齐都锁到箱子里去了。

  这时天气,正自酷热着,桂英身上穿着老布长袖褂子,又穿了一件长脚管老布裤子,再要加上洗衣煮饭,没有一天不是湿汗透背。玉和看到,心里很不过意,特意自己到县里去一趟,买了两匹夏布来,私下找裁缝做好了,带回来,就说是由北平桂英的娘家寄来的。然而照着乡下的规矩,没有生儿女的妇人,不能露出两个乳峰来。穿夏布褂子,里面得加一件小背心。再说这种粗夏布,穿在嫩皮肤上,又像许多软刺,只管扎人。桂英穿了一天,实在受不了,还是穿她的老布褂子。

  玉和非常地不过意,但是表面上可不敢表示出来。因为哥哥做庄稼,嫂嫂当家,自己在家里只吃一碗安乐饭,难道连自己的女人,也要吃一碗安乐饭不成?至于用话去安慰桂英呢,也是不敢,因为不谈起日子苦,却也含含糊糊地过去了,谈起苦来,桂英就要发牢骚了。

  王家在这乡下,总算是个富农,照一般普通情形而论,也不算苦。他们的伙食,总是这样:早上是一餐硬粥,中午是饭,晚上是剩饭剩粥,或者吃麦粉糊,或者吃麦粉疙瘩。白天两餐,是家里现成的米,不费事,若到吃大麦糊的时候,就要用家里的手磨子,将麦粉磨出来。

  磨子放在架上,是用一个丁字磨砻担子拉着推着,小脚女人们,可以一个人远坐磨子前方拉动,一个人坐在磨子边下麦。

  桂英初到家乡来,看着农具,什么也是有趣的,总喜欢跟着嫂嫂在一处弄弄。初两三次和嫂嫂一同磨磨子,有个远房十岁的侄女儿招弟,把她在隔壁找来下磨,到了四五回头上,嫂子不客气了,就叫桂英下磨。下磨的方法,是怀里抱一筐子大麦,当磨子眼转到面前的时候,就抓一把麦下去。看起来是很容易,然而那磨手上,有担子钩着的丁字直柱,随着眼转过去,放下麦去,缩手稍慢,就要让直柱子打上一下。若是预先伸手过去,麦子又放不到磨眼里头。为了这个,每次忙得手忙脚乱,心惊肉跳,浑身是汗。田氏看到,却是笑了个不亦乐乎。桂英觉得自己什么都能说会懂的人,到了乡下来,却不如一个十岁的女孩子,这却可耻了。不过下磨子不下来,扶了磨担磨麦,总是会的,于是和田氏掉着,田氏下麦,自己下磨。

  约有半个月之久,是王玉成的散生日,田氏煮了一大碗挂面,煎两个鸡蛋在里面,给玉成一个人当中饭,算是庆祝的意思。这天晚上,却做了一锅糯米粑,全家来吃。糯米粑的做法,是用清水将糯米浸透了,再磨成了浆,然后用布滤过,成了粘粉,才开始做粑。还有七八天了,每天下午一小时的磨,都是桂英的事,现在磨糯米,当然她还是继续来磨了。田氏端了一大盆水浸糯米,放在磨架子上,笑道:“白妹,磨糯米,不像磨大小麦,让我来吧。”

  桂英笑道:“天天磨惯了,倒也不在乎了。”

  田氏微笑着,却也不再说什么。桂英拉动磨子来,田氏用一个铁瓢,舀着水米向磨眼里放。呵呵!这磨子比往日要重一倍有余。将横担向前一推时,还没有什么费劲,向怀里一拉的时候,这就费劲大了。只将磨子拉了七八个转转,已是面红耳赤,不住地喘气。田氏笑道:“磨磨子,是大麦最轻,无论磨什么,都当着磨大麦一样,哪里行呢?白妹!你磨不动,就不要勉强了。”

  桂英听说,真个就不再勉强,手扶了横担子,笑着只管喘气,向田氏微笑。田氏道:“你就把小招弟叫来,让她来下米,我们两个人来磨。”

  桂英真的不敢争那分硬气,就笑着去找小招弟。招弟虽住在隔壁,但是由玉成家里过去有一门可通。桂英掀起一片大衣襟,揩着额角上的汗珠了,穿过了厨房门口一个穿堂,再过一个有垂杨柳树的小院子,就是招弟家了。

  她走到这里,只见玉和穿着短汗衫短裤子,光了双脚,踏了一双没有后跟的鞋子,坐在一张矮竹凳上,在那里慢慢地清理钓鱼竿,脚边放了一只瓦罐子,装着鱼食。他看见桂英脸红红的,便问道:“你这是怎么了?”

  桂英笑道:“原来磨糯米重得很。”

  玉和道:“你也去找救兵吗?我和你去磨磨吧。”

  桂英笑道:“你这个斯文劲儿,也磨得动吗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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