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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四


  如此说着,玉成也有些相信,因为他知道城里人的饭量,向来是不大的。

  吃完了饭,桂英就溜进了屋子里去。这时,天色已经昏黑,抬头看看,只有屋顶上那一块明瓦是白的。那蚊子虽然比在半路上饭店里好些,然而却也声嗡嗡,周围全是蚊子阵,自己没有扇子,只将两手在空中拂着。本来可以走出屋子去躲开蚊子的,但是这村子上的妇女,把自己当一桩新稀罕儿看,实在有些讨厌。玉和究竟是猜得出她心事的,就拿了一根蚊烟,和一盏煤油灯进来,灯就是在饭店里看到的那种东西,蚊烟倒有三四尺长,粗如酒杯,点了起来,就在地面上一个窟窿里,为了这烟头厉害,蚊子果然少得多,但是那一种烟里含的硫黄木屑气味,却也实在令人难受。玉和见她侧了身子坐在床上,便道:“你怎么不到外面去坐坐?”

  桂英先叹了一口气,接着又微笑道:“以前是你的日子难过,现在开始着是我的日子难过了。”

  玉和笑道:“大丈夫能屈能伸,这算什么?再说一个人,总应该过过农村生活,过了农村生活以后,他才知道艰难,以后过着什么苦日子,也能过了。”

  桂英道:“你的意思,是说我不知道艰难,不会过苦日子吗?”

  玉和还想解释这句话,无如外面有了哥哥说话的声音,不敢多言,自行走了。

  桂英理想中的家乡,一定是和住西山旅馆那样舒服。不料到了家乡,竟是这样的不堪,既然来了,现在不能马上回去,只有暂时忍耐一些时再说的了。这晚她不声不响地,含着两包眼泪睡觉了。

  到了次日清早醒过来,睁开眼睛,首先所看到的,就是屋顶上两块通亮的明瓦。自己正想着,天亮了,乡下人起来得早的,再睡一会儿就起来吧。她还不曾把这个念头转完,只听到外面锅铲相碰之声,接着又有人说话,床上先是没有了玉和,大概全家人都起来了。赶忙穿好衣服,走到家人集合的厨房里,只见灶上的锅缝里,热气腾腾的,只管向外喷了出来。嫂子田氏在灶门口烧火呢。她见桂英出来了,由灶门边伸出头来笑道:“睡够了吗?饭都好了,城里人总是爱睡早觉的。”

  桂英听了这话音,分明是嫂子俏皮自己的话,怎好说什么呢?便笑道:“城里人哪有乡下人起来得早呢?”

  她勉强说出这句话来,脸上也就红了,自己赶忙着洗过手脸,跟随大家吃饭。

  当然,这一餐饭,依然还是昨日所尝的那些菜蔬,昨日已经饿了一天,今天若是厌憎菜蔬的话,只有再饿一餐的了。在没有法子之下,自己还是勉强地跟着吃,今天这一餐早饭,比昨天好得多,居然在一碗饭之外,淘了一些萝卜菜汤,又吃了小半碗,这一餐早饭,她算是吃下去了,但是到了吃午饭的时候,又吃不下了。

  这里的乡下人,始终保持着那种老规矩。为了盛菜盛饭的便利起见,就是厨房里摆一张桌子,占有半边厨房,就在这里做餐室。桂英在未吃饭之先,端了一把黄竹矮椅子,坐在桌子一边,现在虽然吃饭了,她坐在那竹椅上,依然是懒得动。但是全家都在这里吃饭的时候,自己一个人,单单地不动,这又有些不像话。所以只得皱起了两道眉毛,两只手只管捧了自己的心口,玉和看到,连忙问道:“你今天好像有些不大舒服的样子,莫要是有病吧?”

  桂英道:“可不是吗?我那心口痛的老毛病,现在又复发了。”

  田氏望了她,不觉哟了一声道:“这样一大点年纪,就有这样不好的老毛病,那还了得吗?”

  桂英见嫂嫂相信她是害病,索性两手捧了胸口,皱眉不语。不过她对于他人疑她是病不是病,没有关系,然而却好借了这个题目可以不吃饭。因之悄悄地回到屋子里去,靠了床坐着,一手托了头,一手就抚摸着胸口,皱着眉毛,一语不发。

  玉和走了进来,轻轻地问道:“你怎么了?”说着话,走近她的身边。桂英勉强舒展着眉毛,微笑道:“没有什么,只是心里烦闷得很。”

  玉和停一会,才托起她一只手来,轻轻抚摸了几下,然后微微地笑道:“这个样子,我看你家乡的生活,有些过不来,还是回北平去吧。”

  桂英正了脸色道:“我心里现在难过到一万分,你还要拿我开心。”

  玉和这样一句很平坦的话,却不料闹得桂英发出这样大的脾气。站在她面前,不觉是发了愣,他不做声。桂英也不做声,屋子里转是寂然。许久,玉和一个人自言自语地道:“早知如此,悔不当初呢。”

  桂英听说,立刻站了起来,望着了他的脸道:“怎么是早知如此,悔不当初呢?”

  玉和立刻又转了笑容,按住了她的肩膀,让她坐下来,微微地笑道:“我不过是一句闲话,你不要多心。”

  桂英道:“你说得这样子明白,我问你一个所以然,怎么倒说什么多心呢?”

  玉和低声赔着笑道:“你身体不大好。你不要这样,忍耐些吧。”

  桂英倒在床上,一个翻身,向里睡着去了。玉和想说什么吧,恐怕更惹起她的误会。不说什么吧,她这样生气的样子,却不用一句话去安慰,又怕她更要挑眼。于是站在屋子中间呆了。

  桂英在这个时候,只觉有二十四分的烦恼。玉和对人,虽是十分温存体贴,到了今日,也看不出他的好处来,反觉得他是城府很深,故意把人引到火坑边来。因为如此想着,就不愿意去理会他,只是面朝里去假睡。当她假睡的时候,闭上了眼睛,就会想到家乡这种日子,前路茫茫,无法可过。再又回想到在北平唱戏的生活,那是多么享受?自己却偏不满意,发了疯似的,终日只想嫁丈夫。一嫁了丈夫,因为不能唱戏,自己的能力失效了,倒反要来做一个寄生虫,这寄生虫做得她也罢了,如今只是到乡下来,向着那向来看不起的庄稼人,讨一碗饭吃,越想越懊悔,心里如火焚一般,倒真个像是生了病。心里只管想着北平,倒好像真在北平一样,糊里糊涂地,自己就走到了戏台子后台,大家正扮着戏,演的一出描写农村生活的新戏,叫《到民间去》。说农村好极了。一个扮农夫的女孩子,走到她面前,向她笑着问道:“白老板,你是在乡下住过的,你看我扮得像吗?”

  桂英笑道:“你们这出戏就不像,你以为乡下日子好过呢,说起来那是造孽,我一辈子不愿到乡下去了,你们还唱这种戏劝人到乡下去!”

  那后台管事红着脸走了过来道:“你不唱戏了,别在这里扫别人的兴致,这是有名的戏曲大家编的戏,会没有你知道得多。”

  桂英似乎对这后台管事,还有些害怕,糊里糊涂地,又扮了个村妇在台上唱戏,台上的人似乎看自己扮村妇扮得很像,噼噼啪啪鼓起掌来。可是睁眼一看,依然睡在床上,不过是梦中到了家里罢了。

  嫂子田氏,在厨房里劈木柴片啪哒啪哒的声音,穿了几重墙层,送将过来,这就是梦里所听到拍掌声了。揉揉眼睛,坐了起来,心里可就想着,这就是我的不对,嫂子这样不分日夜地劳苦工作,我倒是躺在床上静等饭吃,兄嫂就是不说话,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。因之将凉手巾擦了一把脸,牵牵衣服,然后走到厨房里来。田氏果然坐在门槛上,手拿了斧子柴片,在阶沿石上砍着,两袖高卷,头发散着,披在脸上,汗珠子只管由额角上滴将下来。她两手高举了斧子,兀自对着面前一块大木柴,砍了下去。桂英笑道:“嫂嫂的力气,真是不小。”

  田氏回过头来,才看到了她,因道:“你不是病了吗!又起来做什么?”

  桂英道:“嫂子在这里做事,我怎好躺着呢?”

  田氏斧子落下去,啪的一声,将一根粗圆的木柴,砍成两半,笑道:“你也干得动这个吗?”

  桂英微笑了一笑。田氏道:“我听说你在北平,是唱戏的,这话是真吗?我对你哥哥说,那一定是谣言。我们现实虽然做庄稼,可是书香人家,玉和也不是那样胡闹的人。我现在看你倒也知道一些艰难苦楚。闲言说得好,婊子无情,戏子无义……”

  桂英听到这里,不由得脸色一变,红里透青,就勉强笑道:“做那种事的有坏人,做那种事的也有好人,这怎么可以一概而论?北平城里唱戏的人,多着呢!”说完这句话,自己又走回房来。心里可就想着,固然是乡下人不会说话,出口就伤人。但是她还不相信我是戏子。假使她要知道我是个戏子,那要怎样地看不起我呢?如此想着,在万分为难之中又加上了好几分为难。

  这天晚上,连晚饭也托病不吃,就睡觉了,白天那样足睡一阵,到了晚上,如何睡得着?因之躺在枕头上胡思乱想,想来想去,无非是想着北平。玉和睡到了半夜里,听到桂英突然说起来道:“我不回北平怎么办?再要在南方乡下住个周年半载,我的命会没有了。”

  玉和就摇着她道:“你怎么了?你怎么了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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