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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〇


  刚刚停住了眼泪,又哭了起来,娘儿俩这样一来,把刚才顶嘴顶舌的一番气愤,都消下去了,桂英见母亲眼泪流得太多了,看看脸盆里的洗脸水,还有些热气。于是搓了一把毛巾,两手捧着交到她手上,微笑道:“你别伤心,过几个月,我就回来的。你说舍不得,我难道又舍得吗?你擦把脸。”

  朱氏接过手巾,擦过了脸,又把手巾递给桂英道:“你也擦上一把吧,你把脸上的粉都哭湿了。”

  桂英果然依着母亲的话,洗了一把脸,朱氏是年老的人,家里并不备着胭脂粉,桂英只找出了半瓶雪花膏,涂些在手心里,在脸上微抹了一层。当她洗了脸之后,还没有搽雪花膏的时候,脸上可是黄澄澄地。

  朱氏心想,女儿未出阁以前,是水葱儿似的一个人,出阁以后,却落得这种样子,成了个黄脸婆了。在北平尚且如此,若是离开了我,混到南方去,知道是怎样的情形,而况桂英跟玉和南下,是回婆家去,虽没有婆婆管着,可有嫂嫂管着,倘若嫂嫂再要折磨她一些,她就更要吃不住,恐怕她颜色不好,还不止这个样子呢。想到这里,又不觉流下两行眼泪来。

  桂英已是不敢哭了,怕是继续地哭下去,会更让母亲难受,因之勉强忍住了眼泪,就对母亲道:“真的,我不骗你,几个月之后,我就会回来的。”

  朱氏见女儿南去之心已决,苦留不住,反而会招出女儿的恶感,倒不如不说为是,于是也收住了眼泪,叫着杨妈来告诉她道:“姑奶奶要到南方去了,你到菜市上去买点菜回来做午饭吃吧。”

  杨妈站着,呆望了桂英道:“大姑奶奶,真的吗?”

  桂英点点头,皱了眉道:“我也是没有法子。”

  杨妈听说,也是眼圈儿一红。桂英向她丢了一个眼色道:“你去买菜吧,我这儿有钱。”

  于是在身上掏了一块钱,塞到杨妈手里,又把嘴微微一努。杨妈知道不能再逗引朱氏了,接钱而去。

  桂英于是到厨房里去提了开水壶来,给母亲泡上一壶茶,见床上的被褥,还不曾叠着,又替母亲将被褥叠好。叠完了被褥看看地上不干净,又找了一把扫帚来,扫了一遍,她也不知是何缘故。和母亲认定着要走了,立刻加倍地亲热起来。虽然向来对母亲有些不满意的,如今都一笔勾销了。

  朱氏对于女儿决定了南下,本来是极端地不高兴,可是到了自己不能挽留以后,就只觉十二分地舍不得,姑娘愿意怎样地亲热,就让姑娘怎样地亲热一下,所以朱氏也并不来拦阻她。吃过了午饭,母女们谈谈,话越说越长,朱氏道:“天不早,你索性吃了晚饭走吧。”

  桂英道:“玉和不知道为什么我没回去,恐怕会着急的。”

  朱氏道:“这也没有什么难处,我去打个电话,把玉和找了来,我们在一块儿吃饭就是了。吃完了饭,你们一块儿回去得了。”

  桂英也觉得有些舍不得离开母亲,就依了她的话。一会儿玉和来了,大家倍觉亲热。朱氏首先就正着脸色低声道:“姑爷!你要回南京去找事情,这也是正事,我怎能拦你?只是桂英的脾气,你是知道的,遇事请你原谅些。”

  玉和当了桂英的面,怎好受岳母这样重的话,便笑着道了“你放心”三个字。

 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,大福也回来了,大家一面吃饭,一面谈话,桂英吃完了饭,玉和也吃完了饭,玉和就接过桂英的碗,一块去盛饭。朱氏看到笑道:“倒用不着这样客气,到了南方,你遇事原谅她一点就是了。玉和,你究竟是在外面做事的人,你别跟她一般见识。”

  玉和笑道:“你放心!”

  大福也望了桂英道:“你脾气也得改改,千里迢迢地,别让妈老惦记着。”

  朱氏望了玉和道:“可不是,大家都是这样说,她的脾气不大好。”

  玉和笑道:“管她脾气好不好,反正我们并没冲突过。”

  朱氏道:“总望你们老是这样就好。”

  桂英见母亲老这样叮嘱着,怕引起了玉和的厌烦。吃过了饭,就叫玉和先回去,免得女仆一人在家。玉和道:“我走了,回头你又要请大哥送你回去。”

  桂英抬了头,对自己的屋子四周看看,微笑道:“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到这里来了,我陪着妈睡一晚吧。”

  玉和听说,自己无可非议,先走了。

  到了次日下午,桂英还不见回来,玉和本打算去接,恐怕岳母的一套啰唆,只得罢了。到了临行的前两天,才母女双双地回来,大福随着在后面,还提了许多东西。

  朱氏一进门,四周看看,便对桂英道:“我说怎么着,东西都没有清理不是?我来帮你们一点,不是很用得着我吗?”

  玉和听说,迎着岳母,却道是不敢当。朱氏笑道:“也没有什么不敢当,你念着丈母娘一点好处,到了南方去,体谅体谅我的姑娘就是了。姑爷!我要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,你都原谅着……”

  没有说完,她便流下泪来。玉和道:“我不是再三地说了吗?你尽管放心。”

  朱氏道:“姑爷呢,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,就是回南方去以后,你还有大哥大嫂哇!”

  玉和道:“我哥嫂都是老实人,不会委屈你姑娘的。再说,我回家去不久,就要回南京去,和我哥嫂也住不了多久。”

  朱氏走进屋来,说了一大篇话,至今还不曾坐着,身子靠了桌子,只管捏了一块手绢去揉擦眼睛。玉和看着这样子,也未免呆了。心想:这位岳母大人,向来是要强不过的,这次却这样再三地讨饶,倒也是可怜,便道:“你自己的姑娘,你自己总会知道,她是一个受人家委屈的人吗?”

  玉和这话,虽是一种很好的解释,却是嗓音很高。桂英在隔壁屋子里收拾东西呢,听了这样说,就跑了过来,皱着眉道:“你别再说了。”

  朱氏随即在身边一张椅子上坐下来,口里就连连地道:“好!我就不说,我就不说!孩子,往后你不像在娘跟前,遇事要忍耐些才好,别尽使脾气。我养你这么大……”

  她说着,两行眼泪,就直流下来。玉和虽是一个极能忍耐的人,看到丈母娘这样再三再四地说,也未免有些烦腻,不过看看桂英的态度,对她母亲,似乎也有一些可怜而又说不出的样子,相聚就只有这一会儿,自己怎好有什么表示,因之也就无话可说了。朱氏擦眼泪,就开始和桂英检理东西,大福也不像往日那样偷懒,帮着捆网篮,捆行李,上街买零碎东西,忙个不停。

  这样忙了两天,到了他们临行的那一天,天一亮,桂英起床,就回娘家辞行去了。其实朱氏还是在这里吃晚饭回去的,有什么要紧的话,也都说过了。约莫有一小时之久,她娘儿俩匆匆忙忙,又跑了回来。随后大福也来了,大的蒲包,小的纸包,两只手提满了。玉和笑道:“咱们又不是外人,何必这样客气呢?”

  大福将左手提的一串纸包举了一举,笑道:“这是老太太买的,说是桃脯梨脯香饽饽,这都是南方没有的,带回去送家里人也好。”

  他又将右手举了一举,笑道:“我这无用的哥哥,送不起好东西,买点水果,你们路上吃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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