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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四


  可是自己走远了以后,心里却非常之难过。自己越急,越是受了这些无味的刺激。依着自己的意思,不管三七二十一,把自己的真态度揭开,就说自己没有事,大不了,也不过亲戚说我穷,说我运气不好而已,不比这样一天说假话,做假事好些吗?如此想着,低了头只管地走去,及至抬头一看,糊里糊涂地穿过了一条东西长安街,自己由西城步行到东城来了。自己心里,本是极端慌闷,借着散步的机会,解一解自己的慌闷,也未尝不是好事,于是倒也不必雇人力车子,依然步行回来。

  到了家里,程秋云已经是走了,院子里两个送煤球的,将煤球筐子放在地上,只管和桂英说好话,桂英手上举了一把大秤,板了脸子,在屋檐下站着。送煤球的笑道:“王太太得啦,送煤没有那样好的事,差个三斤五斤的,总是免不了的。你高高手儿吧,下次我和柜上说,让他把秤再邀足一点儿得了。”

  桂英道:“一次两次地和你说,你们总是这样,今天不补来不行。”

  玉和远远地看到她那一番当家的情形,觉得她真是改换了一个人,令人可敬。可是转念一想,她是如此,不都为的是我吗?又令人惭愧。自己远远地站在院子门外发愣,送煤球的回头看到,便笑道:“啰!老爷来了,老爷下衙门来了。老爷办大事的人,百儿八十的,那也不算什么,差几个煤球,你还计较。”说时,这两个送煤球的,又到玉和面前说好说歹,玉和趁着让他们倒煤球去了,和桂英一路走进屋来,低声笑道:“你这种样子过日子,和我们乡下人过日子,简直是一模一样。和我们大嫂在一处,一定是二十四分说得来。”

  桂英见玉和一再地夸奖她,便笑道:“实在地说吧,我们做戏的时候,三百六十五天,天天在台上骂人,不能到了自己头上,就把这件事情忘了。”

  玉和听了她这话,也觉得她是真正有一种觉悟,心中自是欢喜。因问秋云到这里来,是为了什么事。桂英先是不肯说,后来才道:“你的事情丢了,张济才公母俩是知道的。这两天,有人在她面前打听,你究竟在交通部挣多少钱一个月,她怕这件事传到我妈耳朵里去了,特意来问问我们。”

  玉和淡淡一笑道:“问问就问问吧,反正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。”

  桂英笑道:“这几个月内,我们的生活,又不会发生什么问题,谁看得出这个漏洞,我想还是瞒着一点的好。至少人家会说我的命不好,我一来,就把你的事情弄丢了。”

  玉和听了这话,却也是真的,只好忍耐了不说。可是表面上,从这日起,心里就加添了一件心事,觉得这样地隐瞒,决计不能久长的,万一让岳母知道了,这事怎么办?桂英既是不愿让她母亲知道这件事情,实在也有些不好隐瞒,一想起来,真叫两头为难。然而这没有别的法子可以挽救,只有赶快去找一件差事到手,才可以把面子遮住。因此一来,他四处钻营差事的运动,却特别加紧。

  有一次找着一个实业的朋友,他说天津方面,公司里差一个协理,若是懂簿记,又懂英文,再有点实业常识,就可以担任。玉和想着,除了英文还可以凑合以外,那两项全不行,不敢去。又一次遇到一个旧上司,要找一个私人秘书,只要字写得漂亮,汉文有根底就行,资格倒是不论。然而汉文有根底这句话,玉和不敢说。还有一次,电灯公司,要找一个工程师,每月薪水三百元,还带分红,可是生平没有学过,学的是土木工程,隔用两个星期前,曾写了一封信去广州,托同学李子良想点办法,果然来了一封快信答复,说是广州革命政府,非常有朝气,尤其欢迎知识青年来工作,请快来,这是个绝好的机会,可是这位新夫人,是个唱老戏的,谈到向革命政府下去找工作,她不吓坏了吗?若是自己一个人,与其在北平政府下受这肮脏气,老早就去了。总而言之一句话,找工作的机会,并非没有,但是得来机会,自己都不能利用。

  世上哪有做官这件事容易,只要认得字就可以。不用谈专门科学生疏了,就是普通常识,也赶不上时代。自己若干年来学些等因奉此的公事套子,除了做官,哪一行也用不着这个。做官做官,真是害了自己。然而北平城里为了官好做,走上做官这一条路子的,至少说也有四五万人。各机关上并拢算一算,大大小小,也不过可以容纳万儿八千的,找不着差事的,就多着啦。要说没有事再去找事,那是人同此心,心同此理,我会钻,人家也会钻,这事情就容易临到我头上来吗?做官可以挣容易钱,做别的什么,本也可以挣容易钱,但是无论什么事却不如做官这样有面子。你无论到哪一种社会里去,你若说做官的,就比不是做官的受欢迎,做官的人,若是没有了官职,再去改就别的职业,和人家谈起来,也好像没有面子。这样的社会,实在应当革命一下。可是要去革命,带了家眷去,那是笑话。丢下家眷,于心不忍。

  他这样心里烦闷,表面慌张的生活,约莫过了一个月,依然是找不着一点机会,不但是找不着一点机会这时,北伐的革命军,已经由河南、山西两方,直逼北平,北平政府,天天有崩溃的可能,原来在机关上谋生活的人,都发起慌来,不知道何以善其后,当然是更没有找生活的机会了。

  不过这样一来,玉和心里,倒反是踏实了些,只希望革命军快些杀到北平来,那个时候,所有北平城里的官员,都没有了职业,自己也就借此倒台,说是跟着北平政府的交通部一齐完了。因之每日看到北方军队打败仗的消息登在报上,心里就很痛快。这一天报上登着,河南军队,已经过了新乡,山西军队逼近石家庄,就高高兴兴地念给桂英听。桂英笑道:“我也知道你那个心眼,只要革命军来了,北平城里有了变动,你就不用说谎,还在交通部有差事了。反正大家是完,不碍着你的面子,可是你还得往后想,到了那个时候,你要找事就更难,我们打算怎么办呢?三个月五个月,找不着事。要遮掩也就遮掩过去了。永远要找不着事的话,不但是面子事儿,衣食两个字,还得发生问题呢?”

  这一句话提醒了玉和不少,革命军不来,虽撒谎有事,不难找个小官做,把谎弥补起来。革命军来了,用不着撒谎,可就更找不着小官做了。自然,那时可凭自己真本事,做点工程上的事,可是在另一个局面之下,自己又毫无把握。如此一想,又重新烦闷起来。

  北方的天气,是不容易下连阴雨的,一下起连阴雨来,那就会格外地闷人。偏是在玉和前思后想都无路的时候,接连下了三天大雨,满院子里都是水洼,穿了便鞋,屋子外一步也移动不得。院子外本有一株高大的槐树,在大雨停了,小雨飞着细烟丝的时候,映着屋子里阴沉沉地。凡是下细雨,大概总有风的,那风吹来树上,将树叶上的积水,洒泼下来,落到水洼里,哗啦哗啦作响,令人听到,说不出有一种什么烦闷的感想。他夫妻俩,总是在三间北屋子里盘桓的,外面两间,作为吃饭做事的地方,里面一间屋子,作为卧室。

  玉和由外面屋子踱到里面屋子,由里面屋子踱到外面屋子,走来走去,只有这三间屋,非常地困倦,反背了两手,只管靠了屋门,向院子里天空上望着。那雨丝卷着冷气球儿,在半空里飞舞,偶然有风吹进身边,只觉脸上冰凉一阵,桂英也是闷得无聊,拿了一件小汗褂子,坐在窗户边,换纽襻儿。便对玉和道:“你在家里闷得厉害,去找个地方消遣消遣吧。”

  玉和道:“你瞧,天上的黑云,都罩到屋顶上来了,城里那个消遣的地方也停止了。再说我也没有心思去消遣。”

  桂英道:“到济才家里去坐坐吧。”

  她说着,停了针线,拿出皮鞋雨伞到外面屋子里来。玉和看到夫人一番好意,不便拒绝,只得换了皮鞋,打着雨伞,走出门来。

  北平总是那样,无风三尺土,有雨一街泥。这小胡同里,被三天的雨水一浸,土地化了,车子和人一践踏,满处都是稀化的泥浆。玉和想着,出来消遣的,就不坐车子了,靠了人家的墙,挑了硬地走。脚下走着,心里又不住地想心事,走了许久,忽然省悟,我到哪里去,就这样一直走着吗?抬头一看,走上马路,已离天安门不远。便想着,不必去会济才了。人家过着那样快活的日子,瞧着也是心里更难受。天安门地方宽阔,到那里去看看雨景吧。于是改变了方向,一直走到天安门来,这里是坚硬的石板路,雨越洗,越是清洁,走到广场的中间,朝南一望,那一片花圃,夹着一条御道,很有些画意。然而这里望得远了,更显出满天风雨。南方的正阳城楼,北方的天安门城楼,都伸入阴云层里去。似乎这整个北平城,都有些阴惨惨地。站了许久,似乎身上有些凉,便坐了车子回家,桂英问道:“济才不在家吧,怎么这早就回来了?”

  玉和将自己跑到天安门去看雨景的话说了一遍。因笑道:“北平政府没有生气;连北平全城的人都没有生气了。”

  桂英道:“你是心里不受用,无论看到什么,也觉得凄惨的。不过,你近来喜欢骂北平政府。你也想做国民党吗?那可危险呵!”

  玉和也懒于辩论,靠了桌子,一手扶了头坐着。坐了有半点钟之久,打了两个哈欠。桂英道:“你出去一趟,连小衣都湿了,换了干衣服,盖着被睡一觉吧?”

  玉和道:“对了!只有睡觉,是愁人过阴天一个好法子。”

  于是桂英打了盆水,放在床面前,让他洗脚,又取了一套干净衣服,让他换。玉和换好了衣服,坐在床沿上,随便将脚伸到脚盆里去搓了两下,便觉得头重脚轻,有些支持不住。他也来不及等脚布了,顺手掬起垂下的被单,将脚擦了两下,立刻倒了下去,扯着叠的棉被,将身子盖了。桂英看了他这个样子,连忙倒了水,来和他将被盖好,伏在枕头边问道:“你别是着了凉了吧?”

  玉和强笑道:“没事,我不过是心里烦得很。”

  桂英听说他是心里烦得很,不敢再问他什么,依然坐到窗户边去做活。

  那窗子外的雨,又大起来,风吹着,只管沙沙作响。许久许久,却听到玉和在枕上抖着念道:“三分春色二分愁,更一分风雨。”

  桂英也没理会,不久,他又念了一遍。接二连三地,只管把这句话来念着。桂英觉得这不是偶然地,就望着床上的他,奇怪起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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