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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一


  这客室里,人是坐了不少,但是举目一看,没有一个是认识的。而且这些人,气派都非常之大,谈笑自若地,三个一群,五个一党,互相招呼,在那里说话,对于他并不理会。玉和在许多活动的人物中,单单地一个,正襟危坐着,不但自己无聊,便是让别人家看到,也要说自己是个傻子。因身边还坐着一个胡子长一点的人,还像是个长厚些的人物,便站起身来,笑嘻嘻地向人家问着贵姓,不料这个老人,竟有几分不识抬举,随便答应了一声,我姓泰,站起身来,有别人向他打招呼,他却和别人说话去了。

  玉和碰了这样一个钉子,心里自是难过已极。然而看看这位老人,态度轩昂,起码也是简任以上的官吏,怎好去和人家计较什么,因之依然低头无言,沉默着坐在那里,再冷眼看那些招待员,也只挑着那大家奉承的人前去招待,对于自己眼角也不曾看上一看。刚才坐在这里,自己还只觉得无聊,坐久了,倒觉是无耻了。自己站起身来笑着想告诉一个招待员,说是要走了。

  然而那招待员只管在人群里忙来忙去,眼光却并不射到自己身上来,自己这又算白和人家陪了一回笑脸。只是已经站起来了,却也不好意思再坐下去了。牵了一牵马褂,到旁边屋子里去,将帽钩上的帽子,取着拿在手上,站到屋中间来。他心里想着,这个时候,招待员看到客人手里拿着帽子,是个要走的样子,一定前来打招呼的了。不料自己站在屋子中间有五分钟之久,还不曾有人理会,只得拿了帽子,悄悄地走出梅宅。这样回去,当然是一件十二分扫兴的事。不过一方面扫兴,一方面又觉得恢复了自由,倒是一件可喜的事情。

  忙了一下午,花了十几块钱送礼,主人翁自己,都不曾见着一面,实在冤枉极了。这时天色已黑,到了吃晚饭的时间,自己且到小馆子里去吃一碗面,再回家去,依着他本人的心事,本应当向桂英直说的,可是不明什么缘故,当见了桂英之后,桂英问上一句,酒席怎么样,自己便会答复出来还好。这还好两个字,就是自己撒着谎,说是吃了酒。此外的话,她一问起来,又不能不撒谎了。他口里撒谎,心里却非常地难受,自己早已决定了,不再向新夫人说一句谎话的,怎么不知不觉地又跟着撒起谎来。心里惶恐还不要紧,又怕脸上的颜色不好,就难免让夫人把内容察看出来了。所以只和夫人说了几句,就牵扯到另一件事情上面去。

  他今天是懊丧极了,老早就上床去睡觉。然而他哪里睡得着,头一落枕,就在那里想着,找了两个旧上司,都无缘可接近。明日应当换一个办法,找一找有能力,而位分小些的人。虽不能直接向他找事,可以请他代为介绍出去,至少也可以把自己现在一番为难的情形,对他说上的。这样的上司,自己有还是有一个,便是同乡李学慈,他做过一任教育次长,代理部务。同乡的人,不称他先生,不称他次长,都叫他一声李学老。这也无非因为同乡的关系,不称官衔而称某老,比较得可以更亲热些。既然是可以表示亲热,当然可以用同乡的资格去找他。所以他当晚从头至尾想了一遍之后,到了次日,悄悄地就来找李学老。

  这个李学老遇着同乡来拜访,向来当做自己家人一样,来则必见的,自己就也毫不犹豫地,专诚之至的来拜会。不料到了门口向门房一打听,门房便说次长不大舒服有好几天了,恐怕不能见客。玉和一想,李学老在同乡中是个敦厚的长者,知道他有病,就常来奉看,而况又到了他大门口,怎好过门不人呢?如此地想着,立刻就转变了意思,对听差的道:“我就是知道你们次长身体不大好,特来探访的。”

  门房听了,当然进去先报告了,然后引他进去。

  李学慈果然不是风寒小病,他正歪卧在床上,牵着被,盖了自己的下半截。床面前放了一张茶几,上面放了药碗糖罐茶杯之类,屋子里充满了病人的空气。李学慈在床上就拱了两拱手,向玉和连连道不敢当。早有在病人屋里照料的老妈子,搬了一张凳子,靠了床放下,让玉和坐着。越坐得近,越看了老人家脸上,血气不充足,这个样子,安慰人家之不遑,怎好在人家当面要求介绍差事,因之随便地说了几句话,不敢搅扰人家,就起身回家了。

  他心里非常之苦恼,连找了三个方向,都是筹之烂熟,以为有把握的,结果都是碰一鼻子灰。在北平官场找饭碗真有如此之难。这一腔苦水,自己也不敢和桂英说,只是闷在肚里,预备去想第四步的办法,等事情成功了,然后一气告诉桂英,才可见谋事之苦。因之又忍耐了一天,预备再去找一个可以帮忙的人。不过找了三天,憋了三天气。这第四天,且不要又憋一天气。自然出去找路子,在官场里,十有其九是憋气的,为了免除今天再憋气起见,只有今天不出去拜客,不出去找路子,是万无一失的。如此想着,第四天早上,就一点事也不做,只端了几份报在家里看。

  他看报的时候,无意之间,看到报的前端,有两项启事。上面的文字是:“安徽旅京同乡诸君公鉴:兹据皖垣来电,吴太岳先生,准于十五日下午,乘通车到北平。吴公文章道德,望重海内,此次莅京讲学,乡梓增辉。凡我乡人,望于是日下午齐集车站,恭候文旌,以表示欢迎之至意。”

  下面还有其他的文字,也不必看了,心里忽然灵机一动,接着想道:这位吴先生,为人是非常慈祥的,在省城念书的时候,曾请他当过学校的校长,结果,他真代理了三个月。那回去欢迎,他自己便是十大代表中之一个,今天他来了,无论为私为公,都应当去欢迎他一下子。天下事是说不定的,也许借着这个机会,就可以请他找一件事。十五是哪一天呢?将手上拿的报纸一看,哎哟,十五便是今天!原来打算今天休息一天的,这样子,今天便又不能休息了。

  一个人找起事来,犹如撒了一把种子到土里去,知道哪一粒种子可以长出秧来,哪一粒种子长不出秧来?今天去欢迎吴太岳老先生是撒种子之一粒。又犹如讨饭的花子一样,知道哪家要得着饭,哪家要不着饭,上车站去欢迎人,也是去要饭的一家,有效力与否,在所不计,去总是要去的了。玉和在一番考虑之后,到了下午四点钟,就穿了长袍马褂,到车站去欢迎吴先生。

  §第十七回 一代莺花销磨七件事 满城风雨高卧二分愁

  当玉和决定了主意之后,就按时到车站接吴太岳,他以为这不会有什么困难的,总可以在车站见着他,不料走到了车站,一看同乡们,却一个也没有,心里想着,难道所有的同乡都不来?那么,我一个人接着了吴太岳,这人情更大,他更要领取我的人情了。这样想着,低头向站里面月台上走。转了两个弯,忽然又一转念道,慢来,同乡这样大登启事,岂有不来欢迎之理,莫非已经过了钟点了,找着车站上的标准钟一看,并没有到钟点,当然没有欢迎过去,那么,这些同乡何以不来,难道报上登的那一则启事,是开玩笑的吗?一个人狐疑着,猜不出所以然来,但是既然来了,不能白白地回去,且在车站再等等看,不多的时候,火车到了,自己在行人要道上站定,只管张望车上下来的人。这些人是一群一群地过去,并没有吴太岳。当然,这是自己实心信任了报上那一则启事,又算白跑一遭了,一个人怏怏地走回家去,又加上了一层不快,后来一打听,吴太岳在中途有电致同乡会,展期一天到京,等自己知道了这个消息的时候,吴太岳已经到京一天了。这样一个与自己有渊源的人,偏是又把这欢迎的机会错过去了,他连受了几番挫折,自己就很是灰心,在家里休息两天,也不曾出去会朋友。

  可是在第三天下午,岳母朱氏却来看女婿来了。她进门看见玉和,第一句话就问道:“姑爷,衙门里公事忙呀?”

  玉和答应不好意思,不答应又怕露出破绽,随便地道:“总是这样。”

  桂英听到母亲说话的声音,一直迎到院子里来,将她搀了进去。朱氏问道:“这几天你公母俩都不见面,我知道,玉和一定是公事忙,你为什么也不回去呢?”

  桂英道:“我要走了,家里就没有了人,你叫我怎样离得开来。”

  娘儿俩说着话,走到屋子里来,玉和也就跟了进来,在一边坐着陪话,朱氏随说了几句闲话,她原是朝姑娘坐着的,这时却掉转来向玉和坐着,因道:“我今天来,一来是看看你们,二来还有一点小事。”说时,调过脸来,又朝着桂英道:“自从你出了门以后,家里更显得冷清了,你哥哥也说家里事没有人做,这不是办法……”

  桂英笑道:“你不用向下说,我明白了。是不是哥哥要娶嫂子呢?这是好事呀。”

  朱氏道:“好事不是?可是一说好事,就结了吗?”

  桂英听到这里,知道下面有一段大文章。便向玉和看了一眼,那意思好像是说,有了一个难题目了,你自己斟酌答复吧。

  玉和心里也很是明白,微微地将下巴点了两点表示是知道了。朱氏说的话,是一口气说下来的,姑娘姑爷面前,当然用不着怎样考虑,又道:“第一就是钱这件事,我没有办法,你哥哥说了,打算打一个会,请你公母俩,一个上一枝会。”

  桂英以为母亲要下什么命令,硬要多少钱。现在不过很客气地商量着,要公母俩上一枝会,这就不好怎样推辞得。因向母亲道:“哥哥要娶嫂嫂,我们手足至亲,当然要帮忙。可是玉和的钱,就是我的钱,我的钱,就是玉和的钱,怎么我两人,倒各要上一枝会呢?”

  朱氏笑道:“话虽是这样说,可是借了这个名儿,好让你夫妻二人出个双份儿。”

  玉和道:“是多少钱一枝会呢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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