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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五


  那一个道:“别提,别提,我们二天一小吵,七天一大闹,她把家事,全让老妈子料理,每日至少是八圈牌。

  可是我回去晚了,必得说明来历,要不然,她就哭着闹着,说我不管家事。每月发的薪水,都得交给她,要买什么东西,还得在她手上去拿钱。我有心和她决裂,咳!又有几个孩子。不决裂吧?终日地敷衍太太,太太说什么新样子衣服好,明知道太太要做,不敢说不做,只绕了弯子说,那样不大方。太太说,一点好首饰都没有,打算打一只金镯,也不敢说不行,只说现在不时行佩戴金器了。可是这话,你想能哄着太太吗?不行,她高兴冷笑一声算了。不高兴,她就骂起来,说是不买也不要紧,夫妻们可以好好地商量,为什么说鬼话?你瞧,真会把你弄得啼笑皆非。我气不过了,就和她闹一场,你真吵得厉害了,她也可以软化。我们有事的人,也就算了。可是你一算了,她又起劲。咳!太太?冤家罢了。”

  这一个也补足一句道:“女人真不是好东西。”

  玉和在床上,把这话听了个够,心想是的,我看到许多朋友有了家眷,都是苦恼,说我们光身汉子自由,这话是真的。我以前不知道什么男女恋爱,每日爱上哪儿,就上哪儿。现在和白桂英谈上了恋爱,终日里如醉如痴,一下子就把差事丢了。丢了差事,还要筹备两千块钱结婚,自己哪有这种力量,岂不活活地逼死人吗?果然,女人不是一种好东西,我不干了,向广东革命军投效去。他如此想着,忽然跳了起来,亮上电灯,就兴奋起来。先打开箱子,将银行里的存折取出,检点了一番数目,竟还有五百多块钱,心里想着,这些钱,足可以带回家去,见兄嫂一面。做个进门笑。北平事情丢了,那不要紧,向兄嫂明说我可以到广东去,现在广东政府,也很收罗交通人才。正如此计划着,要逃出情关。茶房却进来报告道:“王先生,电话来了。”

  玉和虽然有着心事,电话不能不接,便到电话室里来接电话。一接之下,却是女人的声音,她先笑道:“喂!怎么不到张家来坐坐?”

  这分明是桂英说话了。玉和也不解是何缘故,一听她的声音,心里就软化了,情不自禁地笑道:“喂!你现时在什么地方?在张家吗?”

  桂英道:“可不是?上午我出来,说是找大夫瞧瞧的,回去晚了,他们知道了。知道了就知道了吧,反正不能把我吃了下去,所以我下午索性出来了。吓!别一个人在家里着急,急得成了大病,那很犯不上,要想法子,还是我们大家想吧。”

  玉和道:“我身体依然不大好……”

  桂英马上接着道:“要不,我来看你。不过公寓里,晚上我是不愿意去的,可是为了你,那没关系。”

  玉和道:“晚上凉……”

  桂英道:“哟!你不欢迎我来吗?”

  玉和连连道:“欢迎欢迎。”

  桂英说着一声回头见,就把电话挂上了。

  玉和一人走回房来心里想着,女人固然不是好东西,但是桂英对我,只有牺牲,并无要求,只见爱好,并无冲突,岂可以把她当普通人所咒骂的女子来看,假使我逃出情关,躲开了她,那便是天字第一号没有良心的人了。他自己将自己责备了一顿,赶紧就叫茶房泡好一壶茶,买了些瓜子花生仁,在屋子里静候,果然不到一个钟头,桂英就笑嘻嘻地进来了。

  她两手操了斗篷,待放下未放下,望了玉和很注意地道:“怎么了,你的气色晚上更是不好?”

  玉和想了一想,微笑道:“还不是和上午一样吗?不过电灯下面,你看着我没有血色罢了。”说时,替桂英接着斗篷放在床上。桂英却拉住他的手,走到电灯下,又仔细看了他的脸色,笑着微摇了头道:“我明白,你这是心病。”

  玉和笑道:“那么心病还要心药医啦。”

  桂英瞟着他道:“我这个治心病的大夫,不是来了吗?不过你这个病,还要点药引子。”说着,将右手拇指和食指,比了个圆圈圈,给他看看道:“不是少这样东西吗?”

  玉和深深叹了一口气,在一张藤椅上,坐着倒下来。桂英坐在他身边一张方凳上,手便握了他的手,玉和见她换了青哔叽旗衫,周身滚了白沿条,脚上穿一双鲇鱼扁头式的黑绒平底鞋套着那窄窄的白丝袜子,白是白,黑是黑。于是又笑了起来,桂英道:“你刚叹完了一口气,怎么又笑起来了?”

  玉和又长长地叹了口气道:“你太美了。穿得华丽,华丽得好看。穿得素净,素净得好看。你令堂给我那一个大难题目,我又得不着你,还让你受气。我现在神魂颠倒,周身是病,我打算逃走,又舍不得你。”

  桂英用手在他腿上,轻轻捶了一下,笑道:“不要瞎说了。讨不到老婆,难道官也不做不成?”

  玉和笑道:“我们这算什么官?”

  桂英道:“大小是个官,反正比挑水卖菜的强。”

  玉和道:“我以为我不如挑水卖菜的哩。人家凭力气卖钱,一点不求人。我们干这小差事,上面层层的管头,一天人家不高兴说不要你了,我就得滚蛋。其实,一个学工程的青年,混这么一个芝麻小官,用非所学,我也太没有志气。”

  桂英笑道:“你这样大发牢骚,不要是为了我的事,碰了什么钉子吧?”

  玉和坐了起来,连摇着头道:“不,不。没有的事。”

  他口里如此说着,心里便怦怦乱跳,恐怕桂英会看出了形迹。于是用手巾擦了一把手,抓了一把花生仁在手,两手合着,用力地挪搓一会儿,把花生仁的薄衣完全搓下,然后偏了头,向手掌花生仁上微微地吹着,把薄衣全吹掉了。然后把这花生仁送到桂英手上,又倒了一杯茶,先呷了一口,不凉不热,这才倒一杯递给桂英。桂英笑道:“我自信做事很细心的了!和你一比,就差得远啦,你这样做事,公事没有办不好的。”

  玉和想说一句话,没有说出,又忍回去了,桂英也不喝茶,也不吃花生米,拉了玉和在藤椅上躺着,自己依然在方凳上相陪,手便握了玉和的一只手。

  玉和看了她许久,笑道:“我是真舍不得你,不然!我真要回南去一趟。”

  桂英道:“你为什么要走,是为了筹款子吗?”

  玉和点点头。桂英见他两道眉峰隐隐地皱起,便正色道:“你说我母亲给你一个难题目做,在你看来,那是不错的。可是据她看,那又不然,你想,唱戏的姑娘嫁人,只要像我这样红,哪个做父母的,不想发一笔财。就是秋云嫁给张济才,也得着五千块钱的礼金啦。我妈妈知道我箱子里有一千块钱,和你只开两千块钱的口,算得只要几百块钱啦,这个数目我都给你赖了,恐怕我母亲会瞧你不起,所以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。你若是能回家去凑付一笔款子出来,我倒也赞成,反正比在北平东拉西扯强。”

  玉和将桂英的话,仔细玩味了一遍,觉得很对,就点点头道:“你这话说得有理,我应当回南走一遍。明天来不及了,后天我就动身,迟则一月,早则二十天,我一定赶回北平来,可别闹成张太太那话真弄成天河配。”

  桂英笑道:“别胡说了,我把什么比织女,你也不会是牛郎。我听说你家是个财主,那么,回家去找个千儿八百的,很不算回事,不过就是一层,不知道衙门里可告得到假,若是勉强走开,差事受了影响,那犯不上。”

  玉和道:“那也没法子,为了终身大事,丢差事也不在乎。”

  桂英道:“不能那样说,以后我又不唱戏,指望着什么过日子哩?你若是告不到假,筹款就缓一步也不要紧。你为了我,你要好好地保全你的差事呀,你说对不对呢?”

  桂英句句都是好话,玉和听了句句比骂他还难受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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