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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


  严端甫听了这些话,气得胡子杪,只管抖颤,定了定神,强笑道:“我不知道世兄忽然一变,变成这样一个崭新的人物。这回算我多事,算我失言,请你不必介意,以后不要再提就是了。你有约会,你请便,我们这古董,思想是腐败的,请不必见怪。”说着拱了拱手。

  玉和在桌子边按了桌沿,流出来的汗,把桌子面子印了两块,睁了眼,许久说话不得,最后才道:“也并不是小侄放肆,实在老伯的话,太言重一点。”

  严端甫冷笑道:“我也本来不该多事。不过我还要忠告你几句,无论什么人,决不肯有福不享,要去受罪。这就叫人向高走水向东流。世兄有做护花铃那番热忱,可也要看看是梅花、水仙,或者是牡丹,牡丹花是不肯栽在茅屋竹篱笆下的。请便吧。”说着,又连连拱了几下手。玉和跟人家顶撞了一番,也不能再说什么好话,只得红了脸告辞而去。

  §第九回 渐起疑团情书漏消息 急生急病妙计定风波

  王玉和走出会馆门,在路上想着,这位严老先生,何以今天突然说出做媒的事来?而且明明说出我捧角,莫不是我和白桂英的来往让他知道了?别人知道,不要紧,严先生和自己哥哥是至好朋友,倘若把这事一层一节的告诉了哥哥,不久的时候,他一定有信来质问我,我当用什么态度来对付他呢?这次不用什么踌躇,自己的终身大事,不能因为第三个人不赞成,变更自己的态度。好在我就是娶亲,现在也不用哥哥一文钱,料着他在故乡安徽,千里迢迢地,哪里管得了我?

  心里如此想着,两只脚就向着张济才家的这条路上走来。原来他写去了那封信之后,当天就得了桂英一个电话。笑着说,信收到了,今天白天来不及回信,要到晚上才写,明天上午寄出去,你收到的时候,可是明天晚上了,你别着急哇!你若是有工夫,下午五六点钟,我们在张家会面吧。玉和听了她这话,心想她来不及回信,倒先打个电话来照应我,这可见得她的殷勤了,在电话里就笑了起来,答应准时而到。所以他在会馆里争了几句口舌,可是他大部分的心思,都是惦记着到张家去。

  到了张家以后,在院子里,就听到桂英在屋子里说笑着。这在自己,也不知是何缘故,面孔上,忽然燃烧一阵红了起来。心里想着,写了那封信给人家,有些挑逗的意味,却不知道桂英见了自己,会有什么态度,假使她露出些尴尬的情形来,这可让自己为难了。他在院子里如此想着,自是有些踌躇不前。桂英却在屋子里,隔着玻璃窗先叫着道:“王先生来了。”

  那声音很平和,这不啻由她表示一切都如平常,不必害臊和胆怯了。玉和大了胆子,且走进屋子,桂英首先迎着他,点点头笑道:“今天可来晚了。”

  玉和道:“因为到会馆里去会一个朋友,谈了几句话,所以晚了一步。”

  他口里说着话,眼光早就射到桂英身上,见她一切如常,仿佛就像不曾收到信,不曾打过电话一般,心里不觉得说了一声惭愧,一个男子,倒不如一个女子镇定。便也谈笑如常地在屋子里和大家坐着。秋云虽是情场中的斲轮老手,然而当了桂英郑重到这种二十四分的时候,简直一点形迹不露,也就不料到这其间有什么文章。

  这天晚上,彼此又是谈到十一点多钟分散。桂英当走出大门的时候,故意高声问秋云道:“我要找个快快的车坐了回去,到家以后,我还要写两封信呢。”

  玉和听了这话,也只有撩起上眼睛皮,对她看了一眼。

  桂英此话倒是不假,匆匆雇了一辆车子坐回家去,到家以后,就在屋子里搬出纸笔墨砚,在灯下写起信来。但是自己看看小报,看看小说,尽管觉得文字够用的。可是一写起字来,每一句话,就有一两个字写不出,纵然写得出,自己也疑心着,怕是有些不对。每写一句,总要犹豫一阵子,到后来,没有法子,索性把自己留着参考的什么分类文言对照尺牍,什么白话尺牍,女子尺牍,还有通俗词汇,一齐由桌子抽屉里翻了出来,堆在手边。

  她这种行为,让母亲朱氏看到,却有些疑心了。以前她唱戏的时候,像林子实这样最好的朋友,捧得她过多了。她偶然写一两次给人家,抽屉里有好几种书本,就是她为了学写信买来的。今晚她一回来,就翻着书本写字,而且手边还有信纸信封,当然是写信。自己在门外经过两三次,她并不知道,尤可见她是很注意地写着。心想现在没有什么人在她的心上了,这样用心写信,是寄给谁的?若说是寄给林子实的,这几天,她对于林子实一句也不会提到,冷淡了好久,似乎不像。然而对姑娘这一层,自己向来倒是取放任主义的,这也只好搁在心里,自回房去睡觉。

  回房睡了一觉之后,睁眼一看,见桂英屋子里的电灯,还是很明亮的,心中就好生奇怪,难道这个时候,她还在写信。于是披衣下床,悄悄地走到桂英窗户边张望。那玻璃窗下,罩了一层花纱,外面是黑的,里面是亮的,恰是里面看不见外面有人张望。而且桂英全副精神,都在写信一件事上,也不想到窗子外的什么事。朱氏见她在抽屉里找出一大沓相片来,在其间左挑右挑,挑了两张,然后在上面写了两行字。写完了,她对了相片,眉毛一扬,微笑了一笑,然后塞到一个信封里面去。朱氏一看之下,更是疑心,当时也不声张,依然去睡觉。

  到了次日,一个人绝早起来。悄悄地走到厢房里去,把大福推了醒来,轻声告诉他道:“你妹妹昨天晚上,写了一夜的信,而且还附了相片在信封里面,也不知是写给谁,她这封信大概是不会让别人去寄的,你偷着到她屋子里去瞧瞧。”

  大福揉着眼睛道:“狗拿耗子,多管闲事。”说着,身子向下一赖,牵了被,又把身子盖上,朱氏轻轻在被子上扑了两下,笑骂道:“什么狗拿耗子,多管闲事?她这次心不在焉地,整天在外面跑,知道她干些什么?她要是不唱戏了,你也没有好处吧!她从郑州回来,那一千块钱先还说拿出来,大家分用几个,现在她一毛儿不拔,也许她带了跑啊!这几天我看她穿一套显一套,不定在捣什么鬼呢?”

  朱氏提到了那一千块钱,就勾起大福一腔心事。那汪督办送的一千块钱程仪,自己有很大的功劳,回来之后,桂英分文不给,正成天在这儿盘算着。起先母亲想把那钱一把抓了过去,帮着妹妹说话,没有法子和母亲去吵闹。现在母亲倾向自己这一边来了,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。就一个翻身跳了起来,便道:“我去瞧瞧。”

  朱氏一把将他揪住,低声喝道:“你可别莽撞,偷偷儿地瞧上一瞧就得了。你若是把她闹翻了,我可说不下来。”

  大福道:“这还要你叮嘱,我知道。”

  他于是蹑手蹑脚的,走向桂英的屋子里去。桂英的房门,向来是虚掩的,预备早上老妈子进去打扫屋子。这时,老妈子正在扫地,大福掀起一角门帘,低声道:“大妹没起来吗?我要根灯芯儿使呢。”说着话,轻轻走了进来,一看桌上,并没有什么信封,四处张望着,却见床上枕头底下,露出一只信封角在外边。桂英缩了身子向里睡着,头并不枕在枕上。大福看到有一份小报,放在桌上,故意拿过来,放到枕头上,顺手就把信封抽了出来。只见上面写着“府右街南海公寓王玉和先生亲启”,下款署着“桂缄”二字。信封那边的信口上下,还写了如瓶两字。大福拿在手上掂了两掂,觉得里面很厚。自己没有那个胆量,敢把信封拆开来,依然把信塞在枕下,走出房去。

  朱氏站在院子里向他连招了手。等他走到身边,就问这信是写给谁的?大福摇了头道:“怪!这个人我不但不认识,而且没有听说过。”

  于是就把实话告诉了朱氏,朱氏道:“一个人住在公寓里,也不是有什么来头的角色,她以前不认识这样一个人,现在怎么和他通起信来?你别管,这事交给我。”

  朱氏说着话,就向桂英屋子里走。口里故意大声吩咐老妈子道:“你扫地也不把这鞋子挪一挪?这雪白的锻子鞋,只要沾上一点儿土,那就脏一大片。”说着话,弯了腰将床面前桂英的一双鞋子,挪到床底下去。接着,抬起头来,哟了一声道:“哪儿来的一封信?”

  桂英已经被她母亲的大声音叫着醒了。一个翻身坐了起来道:“那是我寄出去的信,别动。”

  睁眼看时,朱氏已经手拿了信,走到房门口站着了。朱氏望了信上道:“你昨晚写了大半夜,是寄给谁的信?”

  桂英道:“说给你听,你也不认识。是个姓张的。”

  朱氏道:“你就那样欺骗不认识字的人。这三横一竖的王字,反正我认得。”

  桂英道:“你说对了,把信拿来还给我吧。”

  朱氏将信在手上掂了几掂笑道:“这信真厚。什么要紧的话,写上许多呢?”

  她口里如此说着,就把这信带到外边屋子里去了。桂英不问好歹,踏了鞋子就追将出来。朱氏看她这情形,更是疑心,就把信揣到衣裳袋里去,将衣服一拍道:“我辛辛苦苦养活了这么大姑娘,不能让拆白的给他拆了去。”

  桂英追到房门口,见那封信已经上了母亲的腰,料是抢夺不出来的,便道:“你收着,就让你收着吧,那上面也没有为非作歹的事情。”

  她一生气,自己就放下门帘子洗脸梳发,对于那封信置之不问。

  匆匆地换了一件衣服,就向外面走。朱氏道:“你到哪儿去?”

  桂英道:“你不是说有拆白的吗?我这就是去找拆白的,你瞧着办吧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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