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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


  张济才道:“这样一句话,也不至于让你笑成这个样子呀。”

  桂英已是放下茶杯,伏在沙发靠椅上,笑得浑身抖颤,把玉和也愣住了,不知所云。秋云也怕把这话说破了,大家都难为情,便说:“桂英也是爱笑,其实没有什么可笑的。杨金莲的赌法……”

  桂英一个翻身坐了起来道:“秋云,你敢说,说了我不依你。”

  秋云不理她继续地道:“输了的人,得说一个故事。桂英今天输了好几回了,一个故事也不肯讲,所以她也乐了。”

  她如此说了,桂英才如释重负地笑了。

  玉和道:“输了说故事,这个我倒行。”

  张济才道:“真的,他肚子里故事多着啦。《聊斋》、《夜谈随录》、《子不语》,他全瞧个滚瓜烂熟。白老板将来再露的话,可以让玉和编两出戏,戏里的主角,都要像你这样子活泼的。”

  桂英叹了口气道:“姐夫,你还提这个啦,都是这种角儿,把我唱坏了,像我在戏台上唱的那种角儿,现在人家说什么浪漫派。这半辈子,就葬送在这浪漫两个字上头。你想,唱戏总要唱什么像什么,才能得一个好儿。我在戏台上,我怎么能够不浪漫?不知道的,就以为我在台下也是这样。嘿!也许下半生,也真会浪漫起来呢。”

  玉和道:“唱戏是唱戏,做人是做人,那有什么要紧?我还记得有这样一段故事,有一个唱戏的女子,专门唱风情这一类的戏,上得台来,唱什么像什么。最妙的,唱杨贵妃,她就是胖子,唱赵飞燕,她就是瘦子,没有谁说她唱得不好。可是她下了台之后,布衣布裙,谁也不知道她是个名角儿。”

  张济才道:“啊哟!化妆到了她那个样子,那可不易,怎么连胖和瘦都能变呢?”

  秋云坐在他对面,也是抿嘴微笑。玉和一想,便道:“那原是个大仙。”

  秋云道:“是个大仙就难怪了。大仙要什么有什么,干吗唱戏呢?”

  玉和道:“当然有她的作用。做大仙的人,都是倜傥不群的。”

  张济才用手搔着连鬓胡茬子道:“什么叫倜傥不群,这个我可有些不懂。你别抖文,行不行?”

  玉和道:“那就是白老板刚才说的话,浪漫。这大仙唱戏多年,也不免有些应酬,可是人家都把她当个不好的人。后来有个修炼多年的冷道人,看出她的真心,料着她是试探人心的,就诚心诚意听她的戏。有了两年之久,那道人总是恭恭敬敬地在台下听戏,没有别的举动,后来那大仙就超度了那个人,一同到深山去炼丹修道,得成正果。”

  秋云道:“故事不错,可惜情节太简单了,这出在什么书上?”

  玉和道:“出在《聊斋》上。”

  秋云道:“《聊斋》都说的是古来的事,你说的这段话,倒好像是现在的事哩。”

  玉和微笑着,答复不出一个理由来。桂英道:“说狐说鬼,本来就是编书的人瞎诌的,管他是哪本书上的事,我们听得有趣,也就行了。”

  玉和道:“真的,许多书上,都喜欢说一个女子怎么风流,可是她的真心眼儿并不这样,后来一样地做贤妻良母。人都是个被环境限制得没有法子,有了好的环境,还怕做不出好人吗?别人不说,好比刘喜奎儿,谁也知道她那个名声,可是她为人很好的。一出了门子,就规规矩矩地做太太。听说他们老爷,也不是十分有钱,她可把以前的繁荣全不要,好好地过到于今,谁能找出她什么错处吗?”

  秋云笑道:“嘿!我今天才听到王先生话匣子了。你从来也不说许多话的呀!桂英,你再来顶牛儿吧。输了不要紧了,让王先生代你说故事。他的故事,都是我没有听见过的,大概总是冷道人听戏得正果,热和尚捧角上西天……哈哈哈哈。”

  这一笑,笑得玉和把脸红得涨破了,就是桂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。

  秋云说完了也有些后悔,便颜色一正道:“玩笑是玩笑,真话是真话。这也不是大妹子说的,她浪漫了半生,就是我,以前那一分儿顽皮,在平常人家的姑娘,是不行的。可是你吃了戏饭,你想和大小姐大姑娘那样坐着享福,谁会理你?王先生说的,一个人都是环境限制了,这实在是真话。”

  桂英笑道:“你不用发愁了,你现在把冷道人超度了,成了正果了。”

  秋云瞟了她一眼,心里可就想着:“你还敢说我吗?”

  自己本待说桂英两句,转念一想,今天约他两个人,为什么来着?若是把他俩人都闹得难为情,这话就不好向下说了。

  因之并不向下说,将里面屋子里的一副骨牌拿了出来,放在茶几上,笑道:“王先生,你会的,我和桂英两个人斗你一个,敢不敢来?”

  玉和不曾答应,先笑了。秋云道:“我们都是很熟的人了,你还有什么不好意思。”

  玉和道:“这有什么不好意思?我怕斗你们二位不过。”

  秋云道:“输了也不要紧,有两种办法……”说到这里,忽然想到自己也是他的对手方,便道:“没有没有,不过一个办法,就是输家说个故事。你肚子里有的是《聊斋》,还怕不够输的吗?来呀!”说着,向斜靠在沙发椅上的桂英,点了一个头。

  桂英笑道:“你先和王先生比一回,打败了,我接杀一阵。”

  秋云就走上前拉了她的手道:“我是元帅,你是先行,你得打头阵。你是高跟鞋子,你好好地走,别让我拉着你在这儿掉毛。”

  桂英右手被她拉着,左手将手绢掩了自己的嘴,低了头笑道:“别拉,我一点儿劲都没有,真会跌倒的。”

  玉和本就在茶几那边的椅子上,不曾移动。桂英趁着秋云拉的势子,好像是走不动,一歪身子,向这边椅子上坐下,笑道:“王先生,你让我一点,我不会呀!”

  玉和道:“我也不会呢。”

  二人都低了头用手在茶几上洗牌,张济才背了手站在玉和身后观局。秋云为要指点仆役,料理晚饭,悄悄地便走开了。张济才是个不大会说话的人,玉和被秋云笑了自己开了话匣子,因之也不说什么。

  桂英有点心虚,也不知道说什么好,弄得屋子里静悄悄地。然而不过十分钟之久,桂英忽然扑哧一声,笑了出来。在场的张王二人,莫名其妙,都对望着发了愣。

  §第七回 为悦己容频来露心迹 解美人意隔座受衣香

  桂英在那声一笑之后,自己也感觉得笑得突兀,明知人家必定疑心,便道:“你们对于我这一笑,有点儿不明白吧?”

  张济才笑道:“当然是不明白。”

  玉和道:“是我起错了牌吧?”

  桂英笑道:“不用猜了,我们还是斗我们的牌吧。”

  她嘴里如此说着,心里可就说着:“我的心事,你们怎样会猜到,我心里是在想着,这位先生的手,怎么这样子白净?真像一个女人的手一样。这要是在他手上戴上一个戒指,若是把他当个男子的手,那才怪呢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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