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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


  于是就把今天到传达室里的情形说了一遍,因道:“千劳驾的,万劳驾的,和人家说着好话,结果是让人家挡了回来。那个地方,我是不能去了。他要等三四天,就等三四天再说吧。”

  桂英这才知道汪督办的架子,在郑州果然不小,若是把大福闹僵了,更是不好办,反是用好言将他安慰一顿。大福气得没有话说,自回房睡觉去了。兄妹两人,在旅馆里,又等了二天,大福睡觉睡得腻了,每日还到街上去溜上一趟。桂英怕耽误了电话,一步也不敢离开。

  这三天之间,又急又闷,非常地难受。桂英自学唱戏以来,生活就自由惯了,哪里受过这样的拘束。到了第三天晚上,桂英突然有了归志,就对大福道:“这样子看来,分明是汪老头子不理咱们,痴汉等丫头,咱们老等着什么意思?我们回去吧。不过我算了一算,钱恐怕不够。你不是说,在西车站上车的时候,林子实给了你两封信,说是这里的分公司,有他的好朋友吗?你可以拿了这两封信去找找人看,咱们能找着人借个四十五十的,就可以回去了。”

  大福道:“你不说起我倒忘了。是有这样两封信,我想没有什么用,塞在网篮里,现在也许丢了,让我找找看吧。”

  桂英道:“你真不会做事……”

  大福抢着说:“我的大小姐,我们只说奔郑州找汪督办来着,谁知道到了这里,还短不了走林子实那条路呢?你别慌,只要网篮没有抖乱,信总在那里的。”

  于是回到自己屋子里去了。

  过了一会,他手上高举着两封信,如获至宝一般,笑道:“找着了,找着了,那公司离我们这旅馆不远,我们就拿这信去会他。”

  桂英道:“你可得早些回来,别让我又着急。”

  大福道:“好歹我都早些回来给你个信就是了。”

  于是带着三分喜色,匆匆而去。这时,桂英对那汪督办的十二分希望,已经抛弃一个干净,只是计划着要怎样回北平,回京之后,用些什么话去对人说。一个人在屋子里想着,以为明天上午总有一个办法。

  不料不到一小时的工夫,大福就回来了。他站在房门口就道:“田先生、郑先生来了。”

  桂英看时,由他身后跟进来两个人,一个有五六十岁,颏下长了一部长黑胡子;一个有三四十岁,黄黄的尖面孔,两个人都是灰色袍子黑呢马褂,各带着黑色小便帽,虽是买卖人样子,却在朴素之中,带一些和气。

  他两人自道着姓名,有胡子的叫郑颂周,没胡子的叫田子春。桂英让座已毕,郑颂周摸着胡子先道:“我们和林先生都是至好。刚才令兄把白老板到此地来的一番意思,都对我说了。您要是早通知我们,免得在这里等这几天,可是白老板这一趟,来得不大凑巧。革命军攻到了湖南,郑州这几天,暗里头风声很紧,汪督办不便随意出来。要说白老板到衙门里去呢,督办的正夫人又喜欢管闲事,两个如夫人,吵得都不能安身,当然在这个时候也是去不得。白老板递上去的那张名片,是不是汪督办看到了,那还是个问题。”

  桂英听了这话,倒也不肯示弱,淡淡地笑道:“那算我们找错了人。他在北平的时候,我们相处得很好。而且说了多次,叫我来找他。早知是这个样子,我怎么也不来,现在我也不想找他了。”

  田子春道:“汪督办这个人呢,倒是不肯薄待人的,不过这个时候,他真有些不便出门。既是有林先生相托我们,我们当然要帮白老板一个忙。他手下有个阮副官,和我两个人至好。白老板有什么话和送汪督办的什么东西,都交给我们,我们可以托了阮副官,私人对汪督办说一说。假使他能抽出工夫来和白老板见一面,那你什么事都好办。”

  桂英道:“要不然,我也不能来找他。因为在北平的时候,汪督办再三再四地劝我别唱戏,说是没有饭吃,可以来找他。打去年起,我就想不唱戏,总是走不了。这回我在北平下了决心,不唱戏了,所以什么人也不打算找,就来找他,等他一句话。现在我们千里迢迢来了,给我们一个老不管,这不是要命吗?”

  郑颂周道:“我猜他是事忙忘了,绝不是陈启忙了没回。我们再去提上一提,他一定有个回信的。就是没有回音,那也不要紧,白老板和子实是朋友,我们和子实也是至好,反正盘缠钱,不让你有什么为难。”

  桂英笑道:“我到郑州来,大门也没出,一个熟人没有,成天只听到火车放汽笛。有两位先生这样帮忙,我将来一定想法子感谢你们。”

  郑田二位,都摇手说,那谈不上。

  于是大福就把送汪督办的东西,一齐捡着,堆在桌上,用一个大篮子装着,请田郑二位带去。又把二位请到自己屋子里,私下告诉他们,说是汪督办与桂英原有嫁娶之约的,现在一点消息不给,就这样老闭门不理,那真会逼出人命来。田郑二位都说:“只要事情是真的,当然阮副官去说了,多少有个了断。事不宜迟,我们立刻去找阮副官,趁着今天晚上汪督办上操的时候和他一提,也许明天上午,就有回信。”

  大福道:“晚晌还上个什么操?”

  郑田二人彼此望着,大笑起来,田子春笑道:“这个操,也是捧了枪玩,不过不是在地上卧倒放,是在床上卧倒放罢了。”

  大福道:“汪督办是不抽烟的呀。”

  郑颂周道:“有不花钱的烟,为什么不抽?军官抽烟,不都是为了不花钱干上的吗?有话明天再说吧,我们走了。”

  于是他两人提了那篮礼物,告别而去。

  桂英兄妹,知道大事绝了望,倒不想郑田二位能找出什么路子来,只想和他们联络,将来走不动,和他们能借几个钱也就完了。这两天,每晚兄妹二人,都少不得唉声叹气讨论一阵,今晚反正是不做什么奢想,各人老早睡觉。

  次日睡到有十点钟醒来,还不曾起床,茶房就敲着门叫起来道:“白先生!白先生!有汪督办公署的阮副官会你呢!”

  大福听得清楚,在床上一个翻身滚了下来,口里喊道:“请坐,请坐,真对不住,我就来的。”

  一面说着,抓了一件衣服,披到身上就来开门。只见一个踏皮鞋穿便服的人,腋下夹个皮包,站在房门口,向他点头道:“你就是白老板吗?”

  大福鞠着躬道:“我姓白,白桂英是我妹妹,住在楼上。”

  那人道:“我就是阮副官,督办让我来见白老板的。”

  大福道:“是!是!请你在这屋子里屈坐一会,我去告诉她。”

  鞋子也来不及拔起来。跑上楼来,站在房门外,还不曾敲门,口里先就嚷着道:“大妹子,你起来吧,阮副官都来了。”说着,就用两只手去捶门。

  桂英从梦中惊醒,倒吓了一跳,听说是阮副官来了,心中倒也是一喜,隔了房门问道:“阮副官在哪里?你先请他在楼下坐坐呀!”

  大福道:“是让人家在楼下坐着啦!你穿衣服吧,我下楼陪客去了。”

  他也不等开门,下楼去了。桂英在屋子里,也就忙着穿衣洗脸,不到十分钟的工夫,大福又上楼来了两回。桂英皱了眉道:“你就陪人多坐一会儿,要什么紧?他是为了我们的事来的,反正不能没有见我就回去。”

  大福对她发了一阵子愣,只得下楼去了。桂英洗完了脸,挑了一件好看些的衣服换了,纽扣还不曾扣好,大福就带着阮副官走上楼来了。先在房门口站着,就介绍起来,桂英只得点了头把阮副官让了进来。他将桂英周身上下打量着,将皮包放到桌上,倒退一步,方始坐下。

  桂英忙着张罗了一阵茶烟,他首先开口道:“督办教我向白老板致意,说是这回来,很对不住。因为正赶上了军事时期,郑州这地方,铁路是四通八达,只要时局有点动静,这里先就要发生问题。督办是全省一个领袖,比不得在北平,行动可以自由。”

  桂英道:“这个我已经知道了。不过我这次来,也不是我自己的意思。”

  阮副官说:“是的,这一层,督办也和我说了。在北平的时候,督办和白老板提过的,说是白老板若是不唱戏,督办愿意接你到家里来。可是昨晚督办和我提了,一来呢,现在这个时局,不是办喜事的时候;二来呢,督办说他年龄也到了时候了,仔细想了想,恐怕耽误白老板的青春。不过白老板这番好意,他是忘不了。今天让兄弟带了一点款子来,督办说,送给白老板买点衣服料子。”说着就打开皮包,在里面,取出十迭钞票,送到靠近桂英这边的桌子沿上,因道:“这是一千块钱。”

  桂英在十分绝望之余,对于汪督办,本来也就不想有所求于他了,现在看到拿出一千块钱来了,便笑道:“我怎样好收汪督办这许多钱呢?”

  阮副官道:“这个你就别客气,督办既是拿出来了,反正不能拿回去。你送督办的东西,收到了。谢谢你。督办说,本来也要买些土仪送白老板,但是又怕来不及,送两样白老板得用的东西得了。”说着,他又在皮包里取出一样东西,可是白桂英看了先前一迭钞票是笑,看了这样东西,却是要哭,不但要哭,就是那一千块钱的厚赠,白桂英也不觉其多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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