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远书城 > 张恨水 > 欢喜冤家 | 上页 下页


  到了次日,看看桂英的态度,一如平常了,等她在屋子里闲着看小报的时候,于是衔了一支烟卷走到她屋子来坐下,笑道:“小报上有什么新闻吗?”

  桂英道:“怎么没有?提到秋云出门子的事情呢!”

  朱氏道:“报馆里的人,闲着没事,无论人家什么事,也要登上一段儿。”

  桂英道:“怎么不登?有人就爱瞧这个啦!”

  朱氏道:“有人做文章骂她吗?”

  桂英绷着脸道:“做姑娘的出门子,是正大光明的事情,谁都像您这心眼儿不赞成。”

  朱氏喷出一口烟来,笑道:“我也没说不赞成啦。”

  桂英道:“这年头儿,不赞成也得行啦。”

  朱氏微笑道:“我也知道这几天你和我闹脾气,可是你也得把事明白了再说。我知道你愿意到郑州去找汪督办,我也不拦着。可是汪督办现有三房家眷,你去就是第四房了。照说,汪督办一定是喜欢你,可是人心隔肚皮,谁也摸不着谁的心眼。去你只管去,也得放一条后路。”

  桂英道:“什么叫后路?”

  朱氏道:“难道我叫你去打虎骗财不成?(打虎即骗婚卷逃之意)不过有一天汪督办要不喜欢你了,跟人跟不成,唱戏也过去了,怎么办?最好你和他要一笔钱,我跟你保存着,有朝一日有事,你可以拿着用。再说我养活你这么大,也费了不少的心血。就是这一回了,你也得和我跟汪督办要两个棺材本儿。”

  桂英笑道:“这算您谈了一句心腹上的话,我存钱不存钱,这个您别挂心,我自然有办法。说到您的钱,我自然会和您办。以前我一年总和您挣个一千二千的,现在,我去了您就每年要少两千块钱的进账,就这样放手,您怎么能乐意?可是您也得想,这样的钱,我可挣不了多少日子了。等我挣不了钱,您再放我去找人,那可没有人要了。难道你为留我再挣一年二年的钱,就害我一辈子吗?干脆说,您要多少钱才放手,我好和人家去开口。”

  这一篇话,把朱氏的脸涨得通红,将手上的烟卷头扔在地上,用脚踏碎了,望着她道:“要不为你是我肚子里生下来的,我要说出不好的来了。做娘的人,总指望姑娘的终身有靠。你若是嫁给人家做一夫一妻一辈子不受气,我不但不要人家一个大(大,当二十个铜圆的简称),我还有陪有送。现在你嫁给人家做第四房,说起来,我面子上可不大好看,我得要几个钱。这是你自己说的,留着你也只能唱两年戏,那么,你总也给我挣五六千块钱。不用多说,你就跟我跟汪督办要五千块钱吧。”

  桂英道:“你开口倒也不算多,可是出钱不出钱,全在于人家,说我是替你去说,未见得就能一个大不少。”

  朱氏道:“汪督办有几百万呢!五六千块钱比咱们用五六块钱还少,他若是愿意讨你,一定肯出的。要不然,我情愿陪一点送一点,让你嫁给人家做一夫一妻。不说别人,那林子实就想讨你。你要是嫁他的话,我真不要他一个大。”

  桂英听了母亲的话,两手捧了那张小报看看,只管不做声,突然站了起来,向朱氏道:“好吧,我就照着你的话去办,你别说话不算话呀!”

  朱氏道:“我有什么不算话呢?我再说一遍,你嫁汪督办,我要五千块钱。你若嫁给人做一夫一妻,我一个大不要,还有陪有送。”

  桂英因是站起来脸朝着外的,她母亲说话,她正眼看着窗外,并不答复她母亲的话,忽然“哟”了一声道:“林先生买了许多东西来了。”说着话,母女俩迎到外边堂屋里,林子实在前,后面有个粗人,提了两大蒲包东西送到堂屋里,然后出去。他先笑道:“我知道白老板是爱吃水果的,以前白老板唱戏,我不敢胡乱送吃的东西,怕坏了白老板的嗓子。现在不唱戏了,所以我才大着胆子送来。”

  桂英笑道:“人家都说你是个老实人。我看也不见得,心眼里可有主意,送一点水果,前后还想得这样周到。”

  朱氏笑道:“你这孩子,真也不知道好歹,人家买东西送你,你倒说人家有心眼。”

  桂英笑道:“我这不是坏话,说林先生也是有心眼的人呢。你可知道,现在说谁老实,就是说谁无用。”

  林子实也不说什么,只是笑。桂英站在房门口向他道:“你怎么不进房来坐?”

  林子实道:“白老板没有招呼,我可不敢胡乱进去。”

  桂英道:“您别拘束,遇事都随便吧!咱们交朋友日子短,让你最后进来一次,以后见面也许我是太太了。”

  朱氏也就凑趣让林子实进房去坐。林子实笑道:“白老板老是说交朋友不久了,什么时候启程出京呢?”

  桂英道:“那可没定,反正是快了。”

  林子实因为女仆送进一杯茶来了,就捧着一杯茶喝,默然无语。

  喝完了这杯茶,随便说了一些闲话,就起身告辞。桂英要留他多坐一会儿,他已经走到了院子里,只好送到堂屋门口,由他去了。

  朱氏道:“林先生今天来,是很高兴地。怎么去的时候,又是很扫兴的样子呢?”

  桂英笑道:“这是有个缘故的。昨天我在大街上遇到他的好朋友孟正材,他把我请到咖啡馆子里让我吃点心,探问我的口气究竟要嫁谁。我一听他口音,我就知道他的意思,一定为了我那天请林子实吃着喝着乐着,以为我对林子实回心转意了。本来我可以三言两语,告诉孟正材将他的希望打断,可是我在秋云那里,多喝了两杯酒,故意拿人家开玩笑,对他说:‘你叫林先生到我家里来一趟,我可以把心眼里的话,对他直说。’孟正材很是欢喜,以为我真要嫁林子实,很高兴地去了。我回来之后,又有些后悔;不过我想林子实是知道我脾气的,一定不会来。不料他今天真来了,而且带了许多水果来。我不想再含糊了,所以今天老老实实告诉他,我要到郑州去,他今天算是死了心了。”

  朱氏说:“怪不得,你今天说他有心眼。这就是你不对,和他一个老实人开玩笑。我想他一定恨极你了,他有报馆里的朋友,一定会跟你登报的。”

  桂英道:“我想不至于,真要那么着,我也没法,本来是我自讨的。”

  朱氏也不敢怎样深埋怨她,说完了也就把这事丢开。

  过了两天,已是秋云的喜期日,桂英因为要和她去招待一切,一早就走了,白大福也是跟着帮忙去。朱氏一人在家看家。

  直到屋子里上了灯,桂英喝得满脸通红,在院子里一路高跟皮鞋响着,就喊道:“妈!我醉得不得了啦,咱们家水果还有吗?快削两个梨我吃吧!”

  一路说着,走进屋去,和着那做客的粉红长旗衫,人就向床上一倒,二只高跟皮鞋,也不用手来脱,脚拨着脚,将皮鞋剥了下来,脚伸在床外,皮鞋落地,扑通一响。朱氏走进房来瞧着道:“咳!你干吗喝成这个样子?”

  桂英用手捶了头说:“有些客,不闹新娘子,直闹我,这个灌一杯,那个灌一杯,愣把我灌醉了。”

  朱氏皱了眉头道:“这是何苦!”

  于是把林子实送的水果,找了两个梨出来,连忙用刀削了,用碟子装着,送到床上来。

  桂英闭了眼睛,用手抓了削的梨片,陆续地送到嘴里咀嚼着。迷迷糊糊地,就把一碟子梨吃光了,然后昏昏睡去。朱氏不放心,晚上倒进来盖上几回被。

  次日起来,她还是懒洋洋地,用手撑着桌沿坐着,歪着头只管抬不起来。朱氏进房间道:“你昨天喝多少酒了,喝成这个样子?”

  桂英微笑道:“是大福的一个朋友,嘴里瞎说,说汪督办又要升官了,我这一去,是双喜临门。这话说开了,大家就全闹起来。”

  朱氏道:“这可不该,人家还是大姑娘,究竟嫁不嫁汪督办,现在还不知道,怎么大家好信口胡说呢?”

  桂英道:“让他们说去,要什么紧?今天过一天,明天一天,后天晚上,我就搭晚车上郑州。”

  朱氏听说,站在房门口,愣了愣,望了她道:“你打算后天就走吗?”

  桂英道:“您别着急,我不过先去找汪督办一趟,事情说得有个大不离儿,我就打电报来叫你去。”

  朱氏道:“你一个人去吗?”

  这句话,桂英还不曾答复出来,大福在外边就接嘴道:“我们说好了,我送她去。”

  他说着话,由门帘缝里伸进一个脑袋来,向她笑嘻嘻地道:“你说是不是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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