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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九


  程坚忍是个第三者,原无所谓,看到她哭了起来,也没有了主意。大家呆站着了一会儿,还是程参谋道:“九姑娘,现在脱离灾难了,你还哭什么?”

  她依了她的习惯,向肋下去掏摸手绢,然而没有。她这就将手指头揉着眼睛道:“在打着仗的时候,为了逃命,糊里糊涂地过着,倒也不晓得什么。现在脱了灾难,我是一只离了群的孤雁呢!我不知道往哪里去好了。城里跑到乡下,乡下没个熟人。乡下跑到城里,城里连房子也没有。我往哪里去呢?”

  程坚忍道:“你的那些同伴呢?”

  她道:“我们那天见过师长,就分手了。丁老板、张大嫂要去找他们自己家里的人,刘小姐到东门外天主教堂找王主教去了。我没了主意,想下乡去找找熟人。各村子里的乡人下,也刚刚回家呢!人家自己也不得了,谁肯收留我这样一个人?而且我也不敢随便住到人家去。所幸有一个老太太给我饭吃,又送我一身衣服,留着和她在一处住了几天。这老太太是看家的,慢慢地他们家里人全来了,就不能再容我,我只好回到城里来。这样好几天城里还是空的,我到哪里去呢,我听了五十七师司令部已经移到河洑,我想去找找你们,可是军营里,我一个姑娘,又不敢去。”

  王彪听了这话,笑意涌上眉梢,跳起来道:“你只管去呀,你是个难民,还怕什么的?”

  程坚忍看他兴奋过甚,对他看了一眼,他省悟了,就突然把话止住。

  黄九妹道:“现在遇到二位,那就好极了。我现在一点主意都没有,望二位给我出个主意才好。”

  王彪听了,立刻就想开口,但是看了程坚忍一眼,又默然了,程坚忍望了他问道:“你有什么主意吗?不妨说出来听听。”

  王彪笑道:“我倒是有条路子,恐怕又不对。”他说着话,抬起手来搔搔耳朵,可是他立刻就感到身上这套军衣,虽是又脏又破,不像样子,然而究竟还是军衣,当了长官的面,可不能失军人的仪表,因之,立着正道:“她说的熟人,还有一位刘小姐呢?刘小姐不是说过,东门外的大主教堂,也许没有烧掉,她一定去找王主教。我们知道那天主教堂只打垮了两堵墙,分明那房子还在。刘小姐一定是到天主教堂去了。从前难民到天主教堂去,王主教都收留的。于今刘小姐在那里,九姑娘肯去,王主教一定肯收留的,反正又不在那里长住。反正那王主教……”

  程坚忍拦着道:“不用说了,你的意思,我已全都明白了,九姑娘你就让王彪送你去吧。”

  黄九妹对他看了一看问道:“参谋,你不去吗?”

  程坚忍道:“无须乎我去。在那炮火连天里,王主教还肯收留难民,于今并不要他怎样保护,他宗教家不能拒绝的。王彪你就送九姑娘去。事情办完了,你可以到南站去等着我。等到下午不遇到我,你就回师部吧。”

  王彪得了这任务,说不出来心中是有一种什么高兴,只觉心里一阵奇痒,想笑出声来,自己极力地忍住了笑,将头微微低着,没有作声。

  程坚忍道:“好吧,你们就走吧,不要耽误时间,我一个人先走了。”说着他就离开了这两人。

  §第七十八章 空山无人

  程坚忍这个做法,分明是给王彪一个机会。他自觉得这番儿女心肠,功德不小,走起路来也特别感到愉快。这已离西门不远,他单独地走着,看到那被打垮了的城墙,像是剥了草皮的黄土山丘。敌人爬城的短梯子,还放在城墙基下。自从收复以来,驻城部队虽是不断地在掩埋敌尸,可是在这西城基脚下,还是有三三两两的敌尸,遍散在高低的土堆上。看到这些尸体,也就继续地闻到了尸臭。他回想到在西门督战的时候,炮火惊天动地,料着迟早是一死。没想到在百分之一二里面,自己居然逃出了这条命。假使当日死了的话,也和这城基下的尸身一般,已经发着奇臭了。

  想到这里,再看看那些远处的死尸,真不由得打了两个冷战。于是自己加紧了脚步走,由那仅存大半个城门圈的西门进了城。眼前还是没有路,人还踏着瓦砾场走。瓦砾场上还树起来的电灯杆子就是指南针,顺着电线杆子下面走,到了上南门,算是有点新鲜点缀,那就是矮墙下用木棍支起了个架子,上面盖着芦席棚。几个破衣帽的人,在那芦席棚周围,忙着在那里扒砖扒土。

  程坚忍站着路头上呆望了一下,看看这里面,却也没有自己认识的人。于是停留了五分钟,又走出城去。在经过上南门的时候,看到一个女子,和刘静媛的相貌,颇有点相像,他看了一下,心里忽然起了一个浮影。立刻想着,刘小姐虽是有个天主教堂可以落脚,可是那也并不是她的家,在地沟避难的时候,得着人家很多的关心,于今一分手了,也应该关心一点。借了送黄九妹的理由,到天主教堂去看她一次,却也不显什么痕迹。不然。王彪去了,提起了自己已是半路分手的,这就显着自己太不讲交情了。他一面想着,一面慢慢地走路,慢得终于是把脚步停止了。

  他昂起头来看看天色,太阳还没有正中。这样想着,到天主教堂去看刘小姐一次,立刻再过河向二里岗,也不算晚。于是定了主意,且不渡过沅江,沿着河岸,直向东走。约莫走了半里路,见小码头上停了一只小船,一个中年男子,带着一个妇人和两个小孩子,正要上岸。那男子站在船头上,向那妇人道:“真没有想到,我们还能回到常德来,那几天我躲在东门外头,时时刻刻有死的可能。”

  那妇人道:“我在二里岗还不是时时刻刻都记挂你吗?我后悔得不得了,不该逃难,大家死在一处,倒也干净。今生今世,我们再不要分开来了。”听他们的说话,好像是夫妻战后重逢。

  那妇人又说到了二里岗,这让他立刻想到了未婚妻鲁婉华,一定也是时时刻刻记挂着未婚夫的。他站着踌躇了一会儿。这一对夫妇,带着两个孩子,已经上了岸。这就向那个人点个头道:“请问这位大哥,你们是从二里岗来的吗?”

  那人看了看他胸前挂的佩章,代字是虎贲,而且又是个军官的样子,便道:“官长,我家眷在二里岗逃难,我今天把她接回来了。”

  程坚忍对那妇人看见她穿的一件青布袄子,虽不是破烂的,也就粘遍了脏迹。头发焦干,披在肩上,凭这一点,也可知二里岗逃难,是一种什么生活。便又向她点着头道:“请问这位大嫂子,你们在二里岗逃难遇到鬼子吗?”

  她道:“鬼子倒是没有去过。可是炮火连天,有好几回说鬼子打到山下,我们吓掉了魂。”程坚忍道:“没有人逃下二里岗去吗?”

  她道:“也有走的,走的不多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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