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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六


  他奇怪着道:“什么,我叹了气吗?我只是在心里叹气呢,不,我心里也没有叹气。我只觉得昼夜躲在这里,闷得慌。”

  黄九妹听他的话,颠三倒四,就知道他心里是什么意思,想着:这家伙真是个实心眼子的人。哪个女孩子愿意人家当面锣对面鼓地提到亲事。我就说了一句不许提这事,你就唉声叹气。我要是躲开了他,那还了得吗?无如现在都有心事,要不然,我索性耍他两句,那真会把他急死呢。真是可笑!想到这里,自己也就不由得扑哧一笑。

  刘小姐是个女子,她自然会知道女子的心事。而且她和黄九妹都坐在井圈子下明亮的地方,黄九妹的脸色时时刻刻变换着,她也看得出来。因道:“刚才王大哥心里面一叹气,口里就叹出来。于今黄九姑娘,忽然无端端地笑起来,也两下,她并没有说什么。”

  丁老板道:“我们也是看得开。你看,我们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?还不是照样地说,照样地笑。”

  刘静媛道:“那是当然,要不然我们成天地叹气怨声,成天哭着,就能想出一条什么活路,想出一个什么好办法来吗?那还不县照样不能。与其那样,倒不如笑一声,落得先高兴哩。”

  王彪道:“刘小姐你说的话,就和我们参谋说的话一模一样。”

  程坚忍道:“你这真叫胡说,什么时候,我说这样的话?”

  王彪道:“你不是常说吗?打仗的时候,要紧张,不打仗的时候,就要轻松吗?细想起来,那道理不是一样吗?”

  黄九妹道:“程参谋他这话倒是说得很对。”

  王彪一高兴,手拍着大腿,身子猛向上一升,笑道:“怎么样?我说的那是很对的吧!”他高兴之余,忘了这是地洞之下,人就笔直地立着,他又是高个子,做了洞里的一支撑柱,咚的一声,把洞顶上的碎土,撞得纷纷落下。全洞的人,都忍不住哧哧地笑。

  王彪摸着头道:“我撞了一下,不要紧,可千万别笑出声音来。那是闹着玩的吗?”这一个警告,才把大家的笑声停止。不过这闷坐在洞里的生活,除了坐着打瞌睡,也就只有谈话,否则日长如年,怎样耐得过去?

  不过大家全有个戒心,到了白天,敌人就要四处活动的,因此说话的声音,也是非常之细微。好在那个沟眼,是用石块给它盖上了的,而且又在破屋笼罩之下,一点不会有什么问题。至于那个井圈,四周全堆了砖头瓦块,圈上还有个倒坍的屋子。是早日原来在洞中人的设计,将些断柱子,再在屋架四周勾搭着,塞住了随便前进的路。这样又可使阳光和空气,照样地透进井里面去。所以虽是大家提心吊胆,但也知道敌人要发现这个密窟,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最低的限度,敌人要移动那些木架子里面早就可以听到响动。三四天以来,一些也没有听到什么响动,大家便就安心了。

  程坚忍、王彪两人,根本就是忘了生死的人,在这种黑洞子里,不能说话就睡觉,睡不着,就胡思乱想地消遣。王彪配着那些思想的行动,只是口里胡乱地唱些歌曲,有时唱京戏,有时唱山东梆子或大鼓。程坚忍摸索着将衣袋里的东西,一样样地拿出来清理,然后又一样样地送到袋里面去。他摸索到一块小木头片就把虏获来的小刀削着木片,削久了,他就挤着坐出来一点,就着井圈漏进来的光,细细地在木片上修刮。

  刘小姐和他坐得近了,看他玩弄了一两小时,禁不住问道:“程参谋,你削这木片做什么?”

  他笑道:“我打算刻一样东西送你做避难时的一个纪念。”

  刘小姐用极轻微的声音,报答了两个字:“谢谢。”这谢谢两个字轻微到让在紧傍着坐在一处的人,也听不到她说的是什么。

  程坚忍把刀子将木片刮得平了,心里也就想着,这上面应该刻四个什么字?实在点,可以写生死与共,不过这不能做印章文字看。就在这时,斜坐着的黄九妹,将她曲着的腿移动了一下,脚踏在程坚忍鞋尖上。他立刻想起了古文上一句话,这不就是舄履交错吗?他想得对了,深深地点了几下头。

  黄九妹曲着腿,坐得和他膝盖相连。面对了这位军官,怎不看得清楚?因道:“程参谋,大概会在这木片上,刻出一个好玩意来吧?我看你点点头,嘴角又微微地笑着。”

  程坚忍道:“我也给你做个纪念章。”

  黄九妹道:“我不够资格。”

  刘小姐突然从中插言道:“张大嫂请你摸摸那口袋,里面还有多少馒头?”

  张大嫂道:“多着呢。还足够两天吃的。”说时,在黑影子里面,伸出手来,将馒头交给她。

  那装水的旧脸盆,就放在她身边,她弯腰下去,嘴就盆沿,端起来喝了两口水,就靠了洞壁,咬着干馒头吃。她道:“这种生活,这一辈都不会忘记。”

  王彪道:“我们这就托天之福了,假使没有抬着这口袋馒头,光靠在敌人尸身上找东西吃,恐怕我们就得挨饿了。”

  刘小姐道:“这倒让我想起一件事,馒头究竟有限,我们六个人,谁知道在洞里要守多少天?往后计口授粮,每天每人只许吃一个,好吗?”

  程坚忍道:“你们四位,以后可以吃馒头,我和王彪天天晚上出去找东西吃,不会饿着的。”

  王彪道:“对的,饿极了敌人身上的肉,我也割块下来吃。”

  黄九妹道:“哼!你?”

  王彪道:“我不敢吗?”

  黄九妹道:“我今天早上,就闻到死尸臭了。你是西藏蒙古的饿鹰?吃死尸。”

  王彪道:“西藏蒙古的大鹰吃死尸吗?”

  刘静嫒道:“对的,边疆人讲究一个天葬,就是把死人暴露在旷野里,让大鹰去吃。差不多小学教科书上,就有这记载。”

  张大嫂向脚下吐了一口水道:“别说了,想到外面那些尸臭,谈起来真恶心。”

  王彪道:“九姑娘肚子里学问可多着啦,以前家里的账都是她记,不但知道大鹰吃死人……”

  黄九妹道:“人家恶心,你还说。”

  王彪笑道:“是,是,是,我们就挑好的说吧。九姑娘,你也来个馒头,喝口水。”

  她道:“我要吃,还不会拿?”他接连碰了几个钉子,大家都笑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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