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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八


  到了八点多钟,还有一架敌机来回着扫射了两次。我们弟兄,任何轰炸都经历过了,架把飞机,根本就没有理它。敌人见没有效力,在河岸上空转了几个圈子,也就走了。

  敌我相持了大半天,三十二团,也有一部分加入黄木关这一线来战斗,依然无法渡河。一直相持到黄昏时候,余师长料着硬扑不成,就再调三十二团一部加入前线,故意用机枪、迫机炮同时轰击,做一个黄昏攻势的模样。自己却抽调五十七师的官兵六十余人,脱离阵地,沿着高堤下面,悄悄地向上游走去三华里多路。堤下正有十几户人家,被炮火轰毁了一大半,他们在月光下悄悄走到了屋边下,见墙壁东倒西歪,全是缺口,人在屋边走,脚下连碰着好几块木板。余师长忽然灵机一动,就告诉弟兄们,把这人家所有倒下来的柱子、横梁、门板、楼板,悄悄地抬到一处,把稻草扯开来,搓成了很多粗绳子。除了派五名弟兄在河上警戒之外,其余的人不问官兵,一齐动手。他自己拿了一支左轮手枪在手,来回地走着,监督弟兄们工作。

  约莫一小时,草绳子已经搓了几十根,他就叫弟兄每铺三根木柱在地面,上盖着两层大小板子,盖好了,就把草绳子连木柱带木板,纵横地编扎起来,又是一小时,就捆扎成了十只木筏。捆好了,他叫弟兄陆续地抬着翻过堤,由河滩上,轻轻地滑到河面上去。于是每只木筏上先上去三个人,一个用木棍撑船,两个端枪准备。把这批人完全渡过河那岸去以后,撑着棍子的弟兄,又把其余的官兵渡过去。

  这时新月已高升天上,几乎圆得像面银盆,没有缺边了。水上一片混茫的光耀,照见两岸的柳堤,簇拥着两道蒙咙的黑影,小河里的水是静止的,把那嵌着银盆的蓝色夜幕,倒铺在水底,这十只木柱门板拼凑的木筏,除了冲动着浪纹,将水底下的月光把它完全摇撼着而外,就什么都静止没有了。他们在敌人毫无所知的情形下渡过了这道小河,集合在堤上站着队。余师长就命令他们下堤向岩凸那条路上冲了去。原来沅江在这地方,是湾转来由北向南,小河的上游,是由东北向西南,他们渡河的据点,恰好和黄木关岩凸成个三角形,可以攻击上两地的侧翼。

  岩凸是黄木关到常德的必经之路,而且右翼是紧傍着沅江,毫无躲闪的余地,五十七师顺着人行小道,向前疾走的时候,看到黄木关河西岸的敌人阵地,正一阵阵地向东面发射着火花,可是东岸三十二团的少纯,比西岸还要来得猛烈,劈劈啪啪的枪声,轰轰的迫击炮声,把敌人的枪炮声还要压盖过去,这样,已完全把敌人吸引住,若我们抄到岩凸,给敌人一个腰击,先把黄木关敌后冲乱,而我们在黄木关东岸的三十二团抢着渡河过来,正好给敌人一个小小的歼灭战,他们这样想着,也就加倍地精神焕发,个个脚下走得起劲。

  不料只走了两里路,我们的斥候,就遇到敌人的两名警戒哨,虽是弟兄们先发制人,解决了一个,其余一个却逃脱了。我们颇觉事机不密,只有赶着步子,去抢岩凸。个个端了枪,预备好了手榴弹,做个冲锋的样子。又不料黄木关西岸敌人的炮火无光,突然枪声全息。

  约莫是深夜十二时,一块晶光四照的银色冰盘挂在高空,清凉的月辉,照着那岩凸一个江边小镇,静悄悄的,拥着一堆黑屋影。什么人的动静,都没有看到,大家索性冲进了村子。虽是看到断墙残壁和洞开着的门户,依然不见一个人。

  同时,黄木关那方面,三十二团的枪炮声,也都停止了。弟兄们在路上倒拾着敌人三支步枪和两顶钢盔,好像他们是仓皇撤退。

  余师长一面派人搜索,一面派兵去侦探。不多时,他们回来报告,敌人所筑的工事,全是空的,有两间民房,堆着干柴干草,像是要放火的样子,敌人也没有来得及放火。余师长这也就判断敌人不愿受我们的夹击,确实是狼狈地逃走了。就派出警戒哨,下令暂时休息。

  不到一小时,三十二团的弟兄,已有一部分赶到,说是敌人在黄木关突然撤走,料着是五十七师冲到这里了,李团长马上就到。余师长得着这个机会,就吩咐弟兄们吃下干粮,喝口冷水。

  二十分钟后,李团长带着三十二团的主力赶到了。

  余程万就对他说:“敌人仓皇后撤,必是靠城兵力单薄,赶回去布置城防,我们不能让他有喘息的机会,还得赶快追击。本师部队,还是在前引导,在拂晓以前,要把东门拿下来,这个战役,才能算告一段落。”

  李团长听他说话的语音,非常地沉着,想着他是有了很大的兴奋,便道:“师长这样辛苦,我们依着师长的领导把这任务达成。”

  余程万很高兴地和他握了握手。立刻命令五十七师弟兄集合出发,顺着岩凸到常德的一条公路,顺利前进,并没有什么阻碍。一口气跑到陡码头,月光之下,已看到东北角一带低短的黑影,那正是常德城垣的残基,弟兄们心里,好像个个有话要叫出来,我们又回来了。余程万在弟兄们走得有劲的步伐上,已是看出来弟兄们那股的兴奋,便再三传令,要加倍警觉。果然不到十分钟,东门敌人阵地,枪炮齐发。这时已深夜,我们不愿天亮时将进攻部队暴露。大家就鼓起了勇气,找着城外那些残街的掩蔽物,逐步向前。好在这一带我们先后建筑的工事,还有一部分存在。就是那些倒坍了的民房砖瓦堆,是星罗棋布,也随处可以做掩蔽。因之在敌人火网下,我们一步一步地走。

  到了三点钟左右,五十七师的弟兄,已到了东门城垣缺口处。敌人是由这里侵进常德城的,我们也就要由这里把他逐出去。可是原来在这里被敌人轰毁的堡垒,现在敌人又重新修补起来,每座碉堡里,又架着轻重机关枪和迫击炮,在城垣缺口里面,敌人还有两门小钢炮,偶然地也发射几弹。在这种情形之下,缺口外面,是一片火光,一片烟尘,弟兄们无法前进。余程万自己,也在弟兄一处,掩蔽在一座残破的碉堡里,沉着地指挥进攻。

  由上午三时,一直到四时,敌人的追击炮和轻重机关枪,继续地放着,就没间歇过一分钟。余程万把三十二团所有的迫击炮,都调到东门正面,对缺口处轰击,虽消灭了敌人几座机枪,然而敌人依然在原有阵地,坚强地抵抗。弟兄们伏在工事里,焦急得眼睛都通红,恨不得立刻跳了出来,做一个舍生忘死的冲锋。不但五十七师的官兵,就是新十一师三十二团的弟兄,眼睁睁的城墙就在面前而拿不到手,也个个地想图一拼。孙、李、杜三位团长都把弟兄们战斗意志旺盛的话,几次向余师长报告。但他只是告诉大家,我自有办法,却没有下令冲锋。

  到了五点钟时候,敌人似乎料到我们有个拂晓攻击,他也来了个先发制人,加紧地将炮火封锁了我们前进的路线。这一来,正中余程万的下怀,他就命令李团长用全部力量,对敌人还击。自己却通知五十七师的弟兄,全部脱离阵地,向后撤退三百多公尺。这里有一大堆未曾轰毁完的残墙,他就集合了不到一百名的官兵,在墙后排队,然后站在大家面前训话道:“当前的敌人,已是被我们外围的友军,层层包围。他所有的粮弹,已由半个多月的恶战,消耗干净。他绝没有力量可以支持,军长的大兵,已过了漆家河,克复桃园的友军,明日可以赶到河洑,二百多名弟兄,也在向小西门进击。南岸新十一师的后续部队,明日早上一定可以赶到。敌人在西门的死撑,不过是想保卫他向东北撤退的部队,走得更远一点。我们决不能让他把这个如意算盘打好。

  说到五十七师,尤其是不轻易放过敌人。我们不能因为四面的友军到了,就算是达成了任务。我们一定要在自己手里,把鬼子打出城去,才算不愧虎贲这个代字。而且我们的高子日团长,还在城里潜伏着,带一班弟兄和敌人纠缠,我们也应当自己去解救自己的弟兄。弟兄们,今天是我们走一百步路的最后一步,一定要走到。现在敌人正用全力抵抗三十二团,我们沿着河边的那条防河旧工事,可以在敌人侧翼迂回过去,只要到了水星楼那些残破的城墙基,一跳就过去了。不等天亮,我们一定要到那里,你们随我来。”训话毕,他就引着弟兄们,向沅江边上走,敌人的炮弹,枪弹虽是四处飞溅,可是这防河的一道战壕,大致还存在。

  弟兄们就一串地伏在战壕里,爬着蛇行向前。师长最后一个,也在战壕里爬着。战壕有残坏的地方,弟兄爬起来一跳,做两三个急步一跑,重新伏下。尽管上空子弹乱飞,因为师长在队伍后面押着,并没有一人停顿。

  半小时的工夫,迂回过了东门城角,已到敌人正面阵地的侧面,大家更是飞快地爬。同时,已听到有零碎的枪声。这正是我们潜伏在城里的弟兄们已起来迎接我们,弟兄们虽不说话,借炮火光望着一眼,彼此心照。又是半小时,那座被炮火轰成土堆的水星楼,撑着几根木棍架子,已在落月晓风之下,对来人做一个见面的招呼。

  师长在后叫一声:“冲过城基去!”

  大家从地上跳起来,向城基飞奔,纷纷一跃而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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