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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七


  孙团长站在师长面前,挺立着接受命令,师长说完,他沉静着一两分钟,然后问道:“师长自己在城里既无弹药,又没粮食,并且没有几个人,怎么办呢?”

  余程万道:“你不必管我的事,只要你达成任务,并要打电话保持联络。我须要坐镇着在这里,这里的情形,你完全知道,你快快地击破敌人接友军入城就是了。”孙团长举手敬着礼,脸上沉郁着出去,他发愁的是师长不能同去,恐怕自己不能达成任务。

  这是十一点钟,余师长沉静地又想了两三分钟,就拿起电话机向大西门城墙下的杜团长说话,这时杜鼎团长带的一七一团残部只有三十多人,军炮兵团金团长带残部二十余人,师直属部队杂兵,归杜团长指挥的二十余人,一共也只有八九十人,据守着大西门南一段城墙万寿街一段街道。到师部来的路已被敌人截断,唯一可和师长联络的就是这根电话线。

  杜团长也正自傍徨着是死守住这个被截断的这段城呢,还是冲破敌人的封锁来援救师部呢?这时接到师长电话,立刻应声道:“报告师长,现在阵地稳定,不过这是暴风雨前的片刻沉闷。”

  师长便在电话里道:“刚才有五十一师的联络兵来到师部了,他们还在长岭岗。我看不用兵力去打开大门,他们是不能立刻过来的。你可以趁了这个有路可钻的时候,把一七一团、炮兵团师直属部队,由南墙渡过沅江,再由那边绕道到河边附近过江北上,迎接友军进城,立刻就走,我已命令孙团长分批向南站渡江,在鲁家河集中,你们务必在南岸取得联络,互相策应,我在中央银行。”

  杜团长道:“敌人还有一两万,师长在城里的力量,只有几十人,太单薄了,可不可以师长也渡江过去指挥?”

  余师长笑了一笑,因道:“我有我的办法,只要你们能达成任务,那就很好了。南岸那边已经挂好了电话线,你可以随时在那边通电话过来。”

  杜团长在电话里把话答应了,声音透着有点哽塞,但余师长并未加以理会,把电话机搁下了。这时师部外的枪声,劈一下,啪一下,比较地稀松,敌人似乎在觅取一个机会,正在沉寂中。孙团长的电话十几分钟一次,先报告伤兵过河,其次报告自己渡河,又其次报告达到了南岸,又其次报告在路上拾得弹药五百余发,手榴弹三十六枚,路上有警察尸体三十余具,可以证明是上次警察突围遗留下来的,在大家缺乏子弹的时候,得了这个消息,真是喜从天降。又约莫过了二十分钟,李副官在南岸打来一个电话,过江的部队在三里外和敌人遭遇,孙团长已经受伤了,请另派一位官长过河指挥。余师长听了这个话,头上仿佛猛中了一拳,脸色发青,总有四五分钟,沉默着没有作声。

  就在这时柴意新团长,手里提了步枪,满头是汗,走进师长室,余程万道:“你来得正好,孙团长在南岸受了伤,弟兄没有人指挥,你去吧。”

  柴团长道:“报告师长,我不能去,我现在带的弟兄,守在街南口移动不得。一个人过去,连划船的人也没有。还是师长亲自前去,才有办法。”

  余师长道:“我怎么能去?谁守城?”

  柴团长道:“职觉得我守城比过河有把握,能支持几时就撑持到几时,我知道过河的弟兄,各团和直属部队居多,不是我带的队伍,我也没有把握。再说到友军,若是遇着了,他们会听一个团长的命令吗?要我过河,是白白送死。我个人为国牺牲,没有问题,我去了,是不能达成任务,反要误事。师长要我去,干脆把我枪决。”

  余师长道:“你说的自也有理,可是过河的队伍,没人指挥,不但不能达成任务,反有全部牺牲之虞。”

  柴意新道:“那没有问题呀!师长去了就解决了。南岸不是我们的阵地吗?师长又不是离开阵地,河这岸,河那岸有什么分别?而且附城的友军,根本是归师长指挥,师长去了可以指挥他们,比我去好得多,好在过河的电话线架设好了,师长指挥这面,也没有问题。”

  余程万想了一想,突然站起来道:“好,你不去,我就去,我马上过河,若是电话线割断了,或者我南岸作战有意外,你可以在城里自行处理战事。”说毕,他指定师部官兵八人,携带自己随身武器,随自己一路过河。命令柴团长守师部,高副团长和孟营长守街口的堡垒。

  程坚忍也被指定了,一同渡河,他把没有受伤的手扶了墙壁一步一颠,进屋来近着师长道:“我不能过去了。下午在围墙上丢手榴弹,让弹片炸伤了右腿,现在站不起来,更走不动,而且左手刨口还痛得很,根本不能战斗,我愿意和柴团长在师部里。”

  余师长对他周身看看,因道:“你脚上又受了伤?那你可以不走。反正我死活都在常德战区里和敌人厮拼,总必竭尽全力,来援救城里的弟兄。”

  程坚忍走出师长室闪在一边,敬着礼,看了师长走出师部,李副官连忙走在最后面,挨着他走过,悄悄地伸出手来,和他紧紧地握了一下,然后过去,余师长前面两名弟兄由卫士排排长余伟安率领,各提了一支步枪在前引路,他自己也提了一支步枪。其余五个人,有的拿着手枪,有的带着两枚手榴弹,成单行,鱼贯走出师部,向南行走。这时满城的房子,全已烧光,火焰不扑自熄。只有几处倒下去的残存屋料,还在地面冒着几丛小火,有些淡泊的青烟,缭绕上升。四城已没有了大据点争夺,只是零碎的枪声,在惊天动地七八昼夜的战潮以后,这仿佛开始有些寂寞,是有些凄凉,天空的烟火焰落下去了,抬头看见了暗空中一片星点,晚风吹来,虽还带了焦糊味和火药气,但是凉的,而不是前几晚火里吹来的炙人空气。

  他们绕过兴街口,走到上南门,见那对面巷子里,隐隐约约地有一小股敌人在残破的工事后面活动。大家疏散开来,各人拿着发声与不发声的武器,挨着烧毁了的房屋,擦着断墙,穿过十字路口。全城火光,虽还是照耀着,但四处是乱枪响,敌人在晚上还不知道这里的虚实,也分不清敌我,并没有什么动作。穿过十字街口,便是江边码乏泪黪头,沅江在稀疏的星光下,闪动着流水的小波浪,像一群虫豸在地上爬动。码头上的水浪打在沙石上,有些扑扑之声,这实在是二十天来,同行人第一次听到的大自然的声音。

  城里零落的枪声,或远或近地穿过长空,越是显着这江岸的寂静。大家悄悄地顺了江岸走,先向西走了一段路,并看不到船只。原来在我们控制下的船,大概都渡部队过河去了,余师长站在人中间慢慢走,便轻轻地道:“向东一定有船,我们把敌人控制下的船,夺一只过来就是,大胆些向下游去,是有把握的。”

  于是大家掉转身又向东走,在江边,曾遇到两三个敌人的影子,由码头穿进向河街的小巷子里去。大家闪在残破工事下,让敌人过去。这更证明了前面有船。邝副官文清拿着一支手枪和一枚手榴弹,沿了水边,首先向东走,果然不到二三十公尺,就有一只单独的大帆船,将绳子拴在断木桩上,他悄悄地走到船边,扶了船头向里一看,并没有人,心中大喜,立刻爬上船去,在衣袋里摸出一方白手绢,手里提了,在空中连连招幌。在星光下,这白色的东西,还可以现出一点影子,于是一行八人,都悄悄地鱼贯上了船,余师长是最后上船的一个。他到了船舱,他的卫士李炳松,已是一篙子把大帆船点开了。

  可是离岸约一丈多远,河水很深,竹篙已撑不到底了,可是这船上没有懂得驾船的人,大家争拿着篙子向水里试探,却操纵不住这只大船。大家正没有法子的时候,好像有天意帮助这一群保卫常德的虎贲,突然来了一阵很厉害的北风,呼呼作响,把这船向江中心由西北向南吹去。江水本是由西向东,风又由西北向东南,正是这船要取的航线,大家竟是篙橹不动听凭这船由北岸到南岸斜流,当时在船上的人都觉得这事太神秘,也增加了一番兴奋。船已斜过了江的一半,北岸的敌人似乎已发现江心这只船,突突突地来了一阵机枪扫射,大家立刻都伏在舱底下去。这大船吃水很深,他们所伏的舱板在水平线下,夜晚目标又不大正确,虽然船中了几颗子弹,却没有伤到一个人,而且风势很猛,时时把船向东南推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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