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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〇


  看时,不正是黄九妹吗?一件灰布袄子,全染遍了黑泥,王彪哼着道:“救救我吧。九姑娘,我又挂了彩了。”

  黄九妹跑过来道:“我藏阴沟里,早已看见你了,我先认不出是谁,不敢过来。你怎么了?呀!腿上。”

  王彪实在累了,哼着说不出话来。黄九妹蹲下身去,把他的裹腿解开,将他的裤脚撕破了,轻轻地掀起来,见他的腿肚子上,被子弹穿过掀去一块肉,就将自己棉袄里子扯破,扯出几块棉絮来,缓缓地给他擦抹血迹。然后背转身去,解开衣扣,将里面的小褂子撕下一面衣襟,来当了绷布,再弯腰下去,把王彪的伤口捆住。她正站起身来,想给王彪找一个安顿的地方,轰的一响,半空里一个炮弹飞来。她赶快把身子一伏,弹落在隔墙,一阵火光,响声震得耳聋,瓦片石片一阵雨点似的落在人附近。这正是一个山炮弹。

  九妹在白烟环绕的情形下,扶着王彪一只手臂道:“王大哥,敌人用山炮来打我们,这敞地上怎么能安身?我扶你到阴沟里去吧。”

  王彪道:“阴沟里?”

  就是这句话,那石板缝下阴沟口里,伸出一个毛蓬蓬的东西来,他倒是吓了一跳。接着那毛蓬蓬的东西说出话来,他道:“九姑娘,你受惊了吧?好大一声响。”

  随着话,那个毛蓬蓬的东西钻出来,乃是一个人。王彪看出来了,他是丁老板,胡子越发地长了,头发越发地乱了,脸上被污泥搽得漆黑。

  王彪道:“这阴沟里倒是躲得下两个人?”

  黄九妹道:“两个人?可以藏七八个人。那边不是有一口干井吗?一天两晚我们把这个沟和那井挖通了。索性告诉你吧,前天房子炸掉之后,我和刘小姐向这里躲,半下午,遇到了张大嫂和丁老板。枪炮太厉害了,我们有的跳下井,有的藏到沟眼里,后来刘小姐出了主意,说我们大家努力,把这沟和井来打通。连夜我们找到一把锄子,一把铁锹,一把斧头。我和刘小姐在阴沟里挖,丁老板张大嫂两个人搬土。也是刘小姐出的主意,说是不能倒在附近,怕让敌人发现了。挖到昨天半夜,就挖到了井里。挖的时候,我们刻刻出来打定方向,睡在地上,用耳朵贴了地,听下面的声音,总算没有弄错。现在我们就只要有粮食,若是有够用的粮食,我想我们可以在阴沟躲去这一劫难关。王大哥,你动不得了,你们的绷带所炸了之后,火又烧了。你下洞去休息休息,好不好?这地面上是睡不得的,刚才那枚炮弹,再过来二十公尺,我们就都完了。”

  丁老板满身穿着污泥的衣服,搓着两只黑手,因道:“听听这枪声,像急水流在浅滩上一样。”说着,将一只手竖起,对天上画个圈圈,因道:“你看这火头,烟子迷了天,晚上是更害怕,人像在火炉子里,不烧死,炕都会把人炕死,来,我把你抱下去。”

  黄九妹道:“阴沟那样小,怎么能容两个人下去?我来想个办法。我先下去,丁老板扶着王大哥,把头先伸到沟里去。我在沟里拖了他的手膀,把他倒拖下去。他的脚是用不得力的。”

  丁老板点着头,连说有理。

  一会儿工夫,王彪就倒溜到洞底。这里邻近着井,挖了个五尺见方的地下室。地面上铺着稻草,破棉絮,破布烂片,地面上放了一只碗,盛了半碗油,居然有灯草一根,点着亮。看见四周用五六根烧糊了的木料上面撑了板子,顶住了洞顶。那个麻子张大嫂,半截身子在井里,半截身子在洞里,睡着了在地下。

  刘静嫒屈了腿,靠了洞壁坐着。她听到人声,睁开眼来,王彪哼着叫了声刘小姐。

  静媛道:“呵!王大哥来了,外面战事怎么样?”

  王彪道:“越打越紧,我们的守军,只剩几百人了。没有了粮,也没有了子弹,情形是很严重,不过师长还在中央银行坐镇,他说绝不要紧,友军要到的。”

  刘静媛道:“程参谋还好吗?”

  王彪道:“很好的。参谋处的人,已经一律在火线上督战。今天早上,我还看到他的,你放心吧。”

  刘静嫒对于他最后一句话,觉得有点孟浪,可是还不好说什么。黄九妹已经对刘小姐很熟了,知道她的心事,也是默然。这黝黑黑的洞底,隔了土层,听到枪炮连天,成了另一世界。

  §第五十六章 平凡的英雄神奇的事实

  洞里的环境,那样静止,洞外的情状,就格外地惨烈紧张。东门敌人的战术,还是照旧。开平射炮对了大街正面的覆廓堡垒轰击。迫击炮山炮,对了街两边地轰击。尤其东南区是在下风头,不能用火烧,敌人更是加强了炮轰。他认为我们有伏兵的地方,都作面的射击。

  一六九团团长柴意新,一七零团长孙进贤,就在这条炮火线上,亲自拿着步枪手榴弹带了弟兄们反击。由上午七点到下午四点,共计反击了六次。战到黄昏时候,北侧图书馆的一股敌人,带平射炮两门,向鸡鹅巷上春申墓一座碉堡进扑。轻重机枪在正面的巷口上,布置了一道火网,在火网后面,两门平射炮将炮弹由火网里穿射过来。碉堡的前后就是烟火横飞。

  这个堡垒,由机关枪第一连连长高长春驻守。他率了弟兄六名,架着一挺重机关枪,把敌人堵住。敌人因为这条路,斜刺着兴街口师司令部的,共调有一百多人,满布在街巷两边民房里,做包围的姿态而来。在枪炮轰击之后,敌人将烧夷弹射到堡垒后的鸡鹅巷,把那些残败民房烧燃,让那些火焰借了西北风,倒薰我们堡垒中人。绕到春申墓北边民房里的敌人,就把毒气筒丢向堡垒的北面。等毒气稀薄了,在正面的敌人,就用了七八个人,拿了烟幕筒,翻墙越壁,来往放着烟幕。这些浓烟滚滚上涌,堵塞在断墙夹壁中,凝结不开,堡垒面前,就一片漆黑。

  敌人把平射炮在烟幕下只管向前推进,对了堡垒射。里面的六名弟兄,有的中了毒,有的被烧夷弹高度地热炙着,已全数殉职,高排长也被碉堡碎石落下来,打伤多处。但他先用机枪将敌人扫射,随后由碉堡破碎的洞口里,向外掷着手榴弹。最后一手拿起面前的电话机,一手拿着手榴弹,监视着敌人进来,对电话里大声喊道:“报告师长,机一连排长高长春,奉命死守春申墓碉堡,与碉堡共存亡,现在职受伤多处,弟兄全数殉国,并没有离开。火焰好大,已冲进了碉堡,职算达成任务了,中华民族万岁!虎贲万岁!”他洪亮的高呼声还没有喊毕,堡垒里面,已是烈火一团,变成一座地灶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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