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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二


  李参谋见师长向他招了招手,便走过来,余程万道:“敌人所能够发挥的本领,都发挥出来了,不过如此而已。你现在按照我原来的指示,可以出大西门到张营那里去看看,不必到六点钟了。”说着,回转头来,向程坚忍道:“程参谋向东门孟营那里去。你并告诉副团长高子日,注意东门城墙那个缺口。”两人接受着命令,在大街上就分手而去。

  这时整个天空都是火与烟,焦糊和硫磺的气味,笼罩了全城,人都站在火光里,余程万四围看看火势,见西门的火已挫下去,北门的火还是不住地卷着火焰团子向上冲。

  皮宣猷道:“那里的一处仓库,大概是不保。”

  余程万道:“我算着明天或明天晚上,或后天早上援军应该赶到,纵然失了这座仓库,还不要紧。皮参谋长,这一个怎么样?男儿自古谁无死,留取光芒照武陵!”

  皮宣猷道:“师长可说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。”

  余程万笑道:“你也不含糊呀!你今天忙着忘记了一件大事。”

  皮宣猷向余程万一个立正,郑重着道:“报告师长,师长交下的任务,卑职都办了。”

  余程万笑道:“我和你一样,也忘记了这件事,是早上五点钟以后,我们一粒饭还没有下喉呢,同去吃点东西吧。今晚上还是个通宵。”

  皮宣猷一想道:“果然,除了指挥四门作战,还应付了城里的两次,猛烈烧炸,师长、副师长、指挥官,都没有记得吃饭,于是我也就忘了吃饭。”

  余程万道:“孔子讲发愤忘食,这个愤字拿到我们军人头上来用,是非常地适合的。”说时,看到两位勤务兵,还站在那里,便问道:“你们吃了饭没有?”

  一个勤务兵道:“报告师长,我们很惭愧,都吃了饭了。”

  余师长笑道:“那没有什么惭愧的,吃饭是本分,不吃饱哪有力气服务呢?”他说完,含着笑进中央银行去了。

  §第二十四章 肉搏后的一个微笑

  这两个勤务兵,都是参谋处的。一个是周太福,向来跟随李参谋。一个是雷耀铣。师长、参谋长进去了,周太福道:“师长的胆子实在不小。”

  雷耀铣道:“胆大,算不了什么,我们也没有让大炮飞机轰得我少吃一口饭。不过像他那样四面八方指挥作战,一点不乱,我就办不到。”

  周太福走向前,拍了他一下肩膀笑道:“你倒自负不凡,你有那能耐,就不当勤务兵了。”

  雷耀铣道:“老周,你别那样把自己太看低了呀!不向远处看,我们周指挥官,人家做到了少将,不是行伍出身吗?指挥这整个师作战,那也不是一件易事吧?”

  周太福两手一拍道:“对的,我们别把自己看小了,当一个勤务兵,照样可以做到名标青史。老雷,记着,我们抓着机会就干。”

  雷耀铣笑道:“抓着机会就干,你今天可耽误了个机会。”

  周太福道:“你是说我没有跟李参谋到大西门外去。不要紧,也许回头有人到大西门外去,我跟着去就是了。”

  他这样说着,倒不是虚约的。在这日晚上七点多钟,正在敌人黄昏攻势紧张的时候,师长有一道公事交下来,参谋处就让他送往长生桥督战的李参谋。他本来和李参谋同在东郊各得到一支日本枪,不幸岩凸的争夺战里,两支枪全在工事里被毁。于今又是一双空手,他倒有点儿意外的企图,应当常常转到最前线,再找这么一支枪,以作防身之用。他怀里揣好了公事,身上挂着一枚手榴弹,存着那点希望,高高兴兴地出了师部。

  这虽是个阴暗的晚上,郊外的炮火之光,和城里还没有扑灭的火焰,把街巷照得通明,这倒用不着丝毫摸索,放开了步子走。他有着当天的口令,一路遇着步哨,都是很迅速地通过。出了大西门,顺着向北转一条石板街,很快地走去。这里被飞机炸过几次,两旁的人家十有八九成了砖瓦堆。就是在砖瓦堆中间不曾坍下去的屋子,也歪斜到一边。砖墙去了半边,或整个地倒下露着没有瓦的屋架子,带着屋子里的零乱家具,像剥了皮的一具兽骨,凄惨污浊地撑在夜空里。那西北角炮火射出来的光焰,在平原上闪烁不断,把这些残房破屋也照耀得一闪一闪。敌人的机枪步枪那不必去估计它,平地上全是火光喷射。只是那大小炮发射出来的炮弹,一丛丛地吐着火花,映得半边天都是亮的。因为天上低压的云层,全让炮火焰染得成了紫红色,那由炮弹带着一条长的尾巴,像有头的扫帚星,向常德城扑来。手榴弹在空中爆炸以后,无数条火星分散,像撒开了一面火网。迫击炮弹走得慢,空中抛着个红球。仅仅根据这些圆的火团长的火线,散的火星,去算敌人的炮,就有一百门以上哩。除了地面的枪声机枪声,像他理想中的粥锅煮沸了,这些天空上的怪物,嗤嗤嘘嘘的小响,噼噼啪啪的中响,轰轰咚咚的大响,实在热烈已极。在那些怪物里面,还有带着颜色的玩意,红一条光带,绿两条光带,紫的或黄的三四条光带,在低空里弯曲着乱飞。这是敌人的信号枪。

  他摇摇头自言自语地道:“怪不得师长说,人生难得看到这样的场面。”他正这样想着,路头上有人喝问着口令,周太福站着把口令说过了。接着有人问哪一个,他道:“参谋处的勤务兵周太福。”

  那人笑道:“老周你听得出我的口音是谁吗?”

  他道:“是第一连的王连副。”

  那人笑道:“我是运输连排长刘志超。”

  周太福道:“哦!刘排长,你亲自向长生桥送子弹吗?我们一路呀。”走近去看时,炮火光照着刘排长站在石板路头上,旁边有七八名弟兄扶了木杠把子弹箱子放在地上。

  刘排长道:“老周,你就是一个人吗?”

  他道:“我是传达公事,当然是一个人,排长你看这是多热闹的场面。”

  刘志超道:“的确,我和日本鬼子打过几回仗,没想到在常德这地方,这样大干一场。走吧,前方等着子弹呢。”于是周太福跟刘志超在前走,后面几个扛着子弹箱随着走上来。他们借着炮火之光,看那面前路上的石板,一块块地接连平铺着,齐缝看得非常地清楚。周太福为了加快步伐起见,每步路都跨着两块横铺的石板。

  刘志超见他不作声,因道:“周太福,你为什么不说话,心里慌吗?”

  周太福道:“心里慌?那算什么角色!我在这里数着石板走路。”

  刘志超打了个哈哈道:“真有这事,那为什么?”

  周太福道:“为得快些,我带着公事呢,当然是很要紧的命令,所以我得赶快走。”

  刘排长道:“好!你是个好兄弟。师长说过,打仗的第一个要点,就是每个人要视死如归,达成任务。只要视死如归的精神,达成任务是很容易的。”

  周太福道:“怎么叫视死如归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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