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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


  王彪看到不由得自言自语地道:“怪不得她们住下了,穷一辈子,哪里住过这样好的房子呢?”于是走上台阶,重重地敲了一阵门。可是尽管敲着,并没有人答应。这就大声叫道:“黄家妈,你开门吧,不是外人,王侉子有话来和你说。”这样才听到有人在门里问了一声谁?他隔着门先鞠了个躬,笑嘻嘻地道:“干妈,是我。”

  黄大娘开了大门,将他放进去,依然将门关上。因瞪了眼道:“王彪,你是有心和我为难吗?你这样大声音叫着,不会让警察听见?你不知道我们是藏在这里面的吗?”

  王彪笑道:“警察?全城一个警察也没有了。再说,你们藏在城里的这班老百姓,谁又不知道。你娘儿俩出来救火,是许多人看到的,根本你也就不用藏着了。我们军队在打仗,来不及管老百姓的事,县长和警察都走了,也没有管你们的人。”

  黄大娘两手叉了腰,睁着眼望他道:“你瞎说的。”

  王彪道:“我为什么瞎说呢?现在是什么时候,我有那闲工夫,骗着干妈逗趣吗?我正是为此事而来。我想,县长和警察都走了,这座城池的情形,怕不是更严重一点。我抽着一点空儿,特意来和干妈送一个信,我看你老人家和九妹,还是走吧。一千块钱一天,你就守十天,也不过得一万元。敌机这样天天在城里乱烧乱炸,十天有多么难挨?就算命大,把十天挨过去,天天在这鬼门关上跑来跑去,你也犯不上。”说着话,跟了黄大娘一路向里走。

  这里三进的屋子,每进的房屋,都是窗户扇,一律闭得铁紧。就是木器家具,也都移走。穿过每重堂屋和天井,空洞洞的,地面上倒有不少的碎瓦片和焦糊的木屑。王彪将脚踢着阶沿一块焦木块,问道:“这是哪来的?”

  黄大娘道:“一个炸弹下来,连石头都飞起来,乱跑,什么东西不飞?反正是炸弹震来的吧?”

  王彪道:“可不是?常德城里哪里有一寸土是安全地方。别说敌机天天来炸,就是不来炸,四面八方敌人的枪口炮口,都朝着常德,这是什么好地方?干妈,你往日没有错待我,我侉子也有那一点痴心,为着你娘儿俩,我劝你别充那好汉,还是走的好。”

  他正这样说着,却听到堂屋花格子门后面,有人应声道:“妈,我叫你不要告诉王侉子,我们住在什么地方,你还是告诉他了。你看,他一知道就来了,真是讨厌。”说着话,是黄九妹走了出来,她已不是救火时那般装束了,穿着一件蓝布袍子,在肩上还罩了一件紫色毛绳背心,虽是一路说着见怪的话,走了出来,但是脸上没有一点怒色。斜靠了堂屋门站定,向人呆望着。

  王彪笑着先叫了一声九妹,弯着腰下去。

  黄九妹道:“我们哪门子亲?你兄我弟的称呼?”

  王彪笑道:“九姑娘,我的来意不坏呀,现在城里的警察撤退了,县长也走了,你们做老百姓的,还住在城里做什么呢?就算城里有金子捡,也得要那大命来享受呀!你们愿意今天走的话,趁早,还走得了。若是挨到明天,也许发生了巷战了。那个时候,别说走出城门,就算你想走出这屋子大门,也不能够。”

  黄九妹道:“你说的是真话?”

  王彪道:“九姑娘,别人面前可以撒谎,在你娘儿俩面前,我敢撒谎吗?你若不信,可以到巷口子去看看,那里原是有个警察岗位的。”

  黄大娘道:“既是这样我们把隔壁的丁老板,请过来商量商量吧。”说着,在地上捡了块石头,把右手砖墙敲了几下,墙头上伸出一个有黑胡子的人头来,那就是丁老板了,他看到一位穿军衣的大兵在这里,睁了眼,呆住了。

  黄九妹招着手道:“丁老板,没关系,你下来吧,这是一个熟人。”说着,把墙角上一把梯子,立刻移了过去,他跨过墙头扶着梯子下来,看他是六十上下年纪的人,身上穿着补了许多补丁的青布棉袍。大襟上钮扣不合,拦腰系了根带子,把旧棉袍捆束住了。脸色黄中带灰,在不少的皱纹上画出了他的穷苦生活。他站定了脚向王彪拱拱手道:“老哥是虎贲吗?”

  王彪笑道:“常德城里穿制服的,以前还有警察和县政府的人,于今除了虎贲同志,还有谁?”

  黄大娘抢上前一步,抓着了丁老板的袖子道:“听说县长和全城警察都走了,这位王大哥,特意来劝我离开城里,你老人家看怎么样?”

  丁老板用手摸了摸胡子,又摸摸脸腮上的皱纹,了两摇头道:“走是走不了的了,只怪我们穷发了疯,贪图人家有钱老板一千元一天的买命钱,答应下来给人看家。死我是不怕的,不死这么大年纪,又还能活儿年,所怕的就是怕让炸弹炸一个半死不活,那真不好办。”说着,又抬起落了浮皮的粗手指,不件地摸着腧卜的皱纹。另一只手。也不闲着,只管扣腰上的布带子。他手脸上的表情,充分地表示了十分踌躇。

  黄九妹道:“我们倒不一定是见钱眼开,光为了那一天一千块钱。也是我们看到上次常德疏散,大家白跑了一阵子,日本鬼子兵并没有来。我们心想,这回还是那样落得不走,哪里晓得这回来了,还是来得很凶。既然围在城里,豁出去一死。我倒也不怕,日本鬼子来了,我这一条命,一定也要拼他一条命。”

  丁老板道:“若是真遇到鬼子兵的话,谁又不是这样办,可是像今天这个办法,我们可拼不到敌人什么。可惜我这大把胡子的人,军队里不收我,不然的话,怎么我也跑到火线上去,做点事。找不到枪,弄枚手榴弹丢丢,也不至于白死。”

  王彪两手一拍道:“这不结了,我劝干妈走,是不错的。你们老弱妇女,冲锋陷阵用不着,守着城里干什么?”

  丁老板抬起右手伸了个食指,指着天井周围,指着画了一个圈圈,皱了眉道:“四城周围都像大年夜放爆竹似的,哪里是我们的出路?”

  王彪道:“那也不一定,只要你们肯走的话,出西门还可以走。敌人在河洑,到城还有二三十里,难道就找不到一个空当或南或北地走开?”

  他这样地说着时,那丁老板面南站着,偏了头向东,将耳朵抬起来,朝看西面,他两手环抱在胸前,眼睛微闭着约莫有四五分钟之久,他摇了头道:“不用提,西路走不了。我知道,河洑那里是打了好几天的,以前听到的枪炮声,都没有这样响,你听轰也轰的,这大炮只管跟着打,没有停过,一定打得很激烈。恐怕钻不过去吧?”

  王彪在这位老人考虑的时间,也没有说话,他偷偷地看黄九妹的脸色,见她靠了屋檐下一根直柱,将头微微地昂着,望了天井上那阴沉沉的云雾,其实不仅是云雾,也许有百分之几的火药烟焰在内。她虽不曾表示出苦恼的样子,可是那两只大眼睛上的长眉,都有点向鼻梁中间皱着眉头子。她是个终年痛快过日子的人,很少看到她这样,便道:“城外的枪声,果然格外地紧密,要说出去十分保险,我自然不敢说这样的话。不过戴县长他们走得了,你们就可以走,危险是危险,比在城里头就好得多。”

  黄九妹鼻子里哼了一声道:“翻来覆去的话,都归一个人包说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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